谢景俭声音清朗,语速徐徐:
“臣今日见时机成熟,抓捕人称李先生的算命师,经审问,此人供认自己为已故罪臣黄门侍郎李泊明之子,其与大理寺录事颜其蔚合谋犯下采生折割的旧案,又联合杨氏女参与今案。目的便是扰乱京中安定,为李泊明、杨可化全家报仇。
“悲田养病坊院主乌续本私下贩卖病愈孩童,并通过其子向彭城郡公偷送孩童供其挑选。因石御史一案,为灭口,颜其蔚诱使大理寺胥吏制造意外谋杀乌续本。所有涉案人员、口供皆在此。”
他从袍袖中取出一叠供词,双手捧起,“通过颜其蔚的供词,臣怀疑上官大理寺卿可能知晓些事情,但事涉上官不敢擅动。然大理寺乃天下法正之地,本该公正、无私,现成了藏污纳垢之所,让冤者含冤,让生者含痛,臣请圣人明察、严查。”
说罢,在陈无讳身后一步开外之地跪下。
冯原听到元和帝微微加重的呼吸声,下意识把自己的呼吸放到最轻。
“拿过来。”
“是。”
谢景俭手上的供词换了地方。
元和帝并没有急着看,啪的一声拍在书案上,沉声问道:“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
气怒之下的问话,众人只能缩头不语。
“圣人,臣有话要说。”沈钧行猝然出声,拿起一份卷宗展开,“这是今年一整年无法了结,以后可能也不会了结的案件,犯案之人为各府子弟。”
长长的卷宗上写满密密麻麻地的小字,在众人眼前展开又合上。
他又拿起一轴,“此卷宗记载的是今年判过但无法执行的案子,犯案之人仍是百姓眼中的贵人。”
沈钧行重新换了一轴,肃声说道:“这一卷所记皆是彭城郡公刘谷泰犯下的人命案,是现在能查到的,还有不能诸多死者因时间原因,一时无法查到登记。”
他放下这一轴,视线越过一件件由人命转成的物件,看向安定长公主,拿起最后一轴。
“这一卷是来此前新记,其上所写不是命案,是那些被长公主强征掳走的女子姓名、样貌。四年间,她们的家人从未放弃过寻找讨要自己的女儿。方才入宫前,他们要臣问问长公主,那些没有入宫的女子去了何处?尚在人间否?”
“武安侯,此事本宫已经禀明圣人,待归家后会问讯于府令,如何要你来犯上审问!”安定长公主颤声厉喝。
沈钧行沉默片刻,朗声问道:“如此,长公主是承认略人之罪了?”
“本宫确有寻美之行。”安定长公主换了一个说词。
“长公主认便好。”沈钧行点了点头,行至陈无讳另一侧,撩袍下跪,高声道,“圣人,按照我朝律法,凡拐骗、拐卖人为奴者,当受绞刑,为部曲者,当受流放之刑,为妻妾者,当判徒刑。”
他直视抬头直视眯眼看过来的元和帝,话音微顿,旋即以更大的声音说道,“安定长公主掠百人,论罪当绞,圣人当年留下九名女子充盈后宫,亦触犯我朝律法,按律当徒三载。”
嘶——咳咳……
众人惊闻,皆倒吸一口冷气,更有甚者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就连出身世家,早已练就面不改色的谢景俭都忍不住转头朝沈钧行看去,拿坊间学来的粗鄙之言暗赞上一句:有种。
定安长公主原本还要告他以下犯上,待听到沈钧行连圣人都没有放过,刹那间屏息消音。
魏国公想起老友安陆侯沈檀,默默叹了口气:输给这种儿子,沈檀输得不冤。
而有同样想法的风林侯周应武只悄悄庆幸,还好沈钧行不是他的儿子。
众人心思百转,面上却一致垂头看地。
“朕犯了徒刑?哈!沈钧行,你说朕犯了徒刑!”元和帝气乐了,提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人骂道,“你是不是还要把朕关起来劳作干活啊?说说,你准备把朕安排到哪去!掖庭吗?说啊!”
沈钧行跪地笔直,一副你让我说我就说的样子,回道:“圣人日日关在宫中也算是徒刑的一种。当然,若圣人要以身作则去掖庭劳作,臣虽无法阻拦,却会向宫外百姓宣扬您知错就改的圣贤之举。”
元和帝沉默了,被他这耿直到让人心梗的发言打击到沉默。
只是沈钧行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梗着脖子继续说道:“臣奏请圣人修改律令,辖制宗室、勋贵特权,以安民心,以固我朝根基。”
风林侯闻言忍不住开口:“武安侯说此话时可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没忘,便是因在其中,才觉我等为国之蛀虫。”沈钧行干脆利落地回道。
风林侯也被噎没声了。
沈钧行这个疯子连自己都没放过,他们还能说什么。
“哈!”
元和帝再次笑出了声来,他从书案后一路绕行到殿中,围着跪在地上的三个人走了一圈,最后停在沈钧行旁边,提脚就踹。
六合靴落到身上的同时,一个身形晃动,一个稳如泰山。
“圣人……”沈钧行察觉到踹自己的人打了个趔趄,忙不迭伸手扶住。
元和帝拍拍扶住自己的手臂,平静吩咐:“赏武安侯百……八十杖,打完了送他出宫,朕过年前不想看到他。”
说罢,又拍了拍沈钧行的手臂方才转身回到书案后坐下,一边继续吩咐,“将卷宗、供词,所有涉案之人带至早朝,还有这些一并带过去。唐文秩、章延庭、叶圭,早朝前把活干了,给朕一个明确的答案。陈无讳,谢景俭,宫外的学子、百姓交给你们安抚。至于安定……”
安定长公主浑身一僵,紧着声音恭敬回道:“圣人。”
“做错了就该罚,明白吗?”
“安定……安定明白。”
“行了,都下去吧,朕歇歇。”元和帝闭眼挥手。
殿中随即响起告退声。
出了大殿,便有负责行刑的内侍等在廊下。
沈钧行干脆利落地褪下官服,面向殿门的方向跪好,紧接着响起砰砰行刑的声音。
陈无讳站在旁边看了片刻,拳头攥紧又松开,绷着脸提步往宫外走。
谢景俭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刑部尚书章延庭把视线从沈钧行的身上挪到中书令唐文秩身上,低声问道:“相爷可明白圣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