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扑簌簌的下雪声,夹杂着各家偶尔飘出来的喝骂声,填满了延祚坊街巷里的冬日下晌。
神婆六姑家与两相和客栈隔了两条窄横的巷子,未上色的旧木门欠开一条缝,时高时低的说话声从门缝飘了出来。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旁人糟践我就算了,连她也来嫌弃我!”陋寡妇哽咽道,“这会儿嫌弃我是个哭灵的,从小到大要吃要穿的时候怎么不嫌弃了!她那齐齐整整的嫁妆都是我一声一声哭着攒起来的!”
悲怒的声音一股脑的冲出门缝,拦下了温清宁正要敲门的手。
是陋婶子在说她的女儿润娘,今早那个大包小包回娘家的年轻媳妇。
温清宁收回手,不动声色地下了台阶,往巷子外走,神婆六姑恨铁不成钢的声音飘进耳中:
“早说了那人家不能嫁,偏你由着她的性子……哎!现在说啥都没用了……儿女都是债,你又狠不下心来不管她,哪一回不是来我这儿哭一场,回头又忍不住过去帮忙,出钱出力还不落好!人家就是看准了你心疼闺女,拿你闺女拿捏你呢!”
说到后面,语气里染上了火气。
陋寡妇吸吸鼻子:“这是最后一回,往后再不管她了。”
吱呀——
木门被拉开,六姑送陋寡妇出来,说道:“这话你都说过多少回了,我是再不信的。”
“这回真是最后一次!”陋寡妇指天发誓,声音坚定,“我就当我白生白养了那个丫头。”
六姑叹了口气:“家去吧,今天你别急着去,明儿天亮等雪停了再走,啥事都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陋寡妇擦了擦哭红的眼睛,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转身往家走。
六姑送完人,正要关门,瞧见台阶上的脚印,愣了一下,刚才谁来了?
“六阿婆,是我。”温清宁去而复返,笑着扬了扬手上的点心。
六姑看到递过来的点心,笑着嗔怪:“我那破规矩是对外的,小娘子来哪用得着这个!”
“我来寻您看事,不守规矩万一不灵怎么办?”温清宁在门口跺了跺脚,待鞋上的雪抖干净后,跟随六姑进了院子。
小小的院子白茫茫一片,只在中间扫出了两条小路。
“上灶房,那暖和。”六姑走在前面,顺手拿起靠在大门边的扫帚,一边走,一边拿着扫帚扫地,嘴里念叨着,“走路的时候顺手扫扫,省的雪厚了扫不动。”
温清宁抬头看向房顶,见上面积雪不厚,显然都是新落的,心中稍安。
每逢大雪,都会有压塌房顶从而伤了人命的事发生。
“坐这,这暖和。”六姑指了指灶火旁边小板凳,招手让温清宁坐下。
待她坐下后,又倒了一碗热水放到灶台边,然后在她对面坐下,打趣道:“丁老抠那闹事了,拉不下脸来请我,让你来说说顺便讲讲价?”
温清宁捧起碗小小喝了一口,热乎乎的水落入腹中,忍不住发出舒服的喟叹。
“不是丁掌柜,是我想寻您问些事。”
一句话,惊得六姑脸上立马没了笑容:“你遇到啥事了?六阿婆跟你说实话,我这压根儿就不会看事,就是仗着会点子医术,给妇人看看不好说的病,哄那宅子里的人多付些钱。”
见六姑想歪了,温清宁立即出言解释:“不是鬼神之事,是想问问您,今年您这一行最近可添什么人?”
各行有各行的规矩,越是神神道道的行当,规矩讲究也越多。
就像神婆六姑他们这行当,凡是想在长安地界干这一行的,都要和行里人的打招呼。
让不让入行,入行后在哪一片活动,走明路,还是走暗道,都有说法。
至于入行后能不能站得住,那就要看个人的本事。
若是谁乱了规矩,自然要接受处罚。
六姑面色一松:“去年年底来了一个,听说是从南边过来的,和我不是一道儿,那人只去红门人家。”
红门便是朱门,是王侯勋贵之家。
温清宁眸光微闪:“阿婆见过他吗?”
“就见过一回,瞧着像个读书人。”六姑回忆道,“长得特别普通。”
像读书人、很普通的长相,却盯着高门。
一个基本的形象在脑中出现。
温清宁垂眸低着灶膛中跳动的火苗,压下想在那人身上画出五官的冲动,片刻后问道:“若想寻那人,该去哪?”
六姑想劝她别去,那种能在高门大户之间混的如鱼得水的人,哪里是好相与的,可话到嘴边,换了说词:“听说在半缘外面,叫什么不知道,也没有定名号,大伙都喊他一声‘李先生’。”
温清宁颔首,表示自己记下。
六姑看着眼前孤身一人的小女子,想起润娘那个不省心的丫头,忍不住说道:“你刚才来是不是听到你陋婶子说的话才又退了回去?”
温清宁笑笑,没有说话。
她不会轻易介入活人的事,更不会介入旁人家中事务。
六姑也不需要她的回应,似乎只是想寻个人念叨念叨,有个人听就行。
“润娘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你陋婶子出去哭灵,她那个有还不如没有的爹不知道在哪的时候,你陋婶子就把她放到我这来,我要是不在家,就送到丁老抠那去。”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么乖乖的一个小闺女,怎么变成了这样!你不晓得,润娘今早大包小包的回来,是打着拿她娘做人情的主意来的。”
温清宁闻言,眉心轻轻蹙了一下。
六姑拿起一根柴火拨了拨灶膛里的火堆,有些暗的火光立即又亮了起来了:“润娘在婆家日子不好过,觉得根子出在你陋婶子身上,是她哭灵名声不好,带累得自己不得婆家喜欢。”
六姑一边拨火,一边说道,“上次润娘公爹做寿,你陋婶子去贺寿,席上被人说道了几句,她那厉害性子,偏为了闺女忍了下来……是一路哭着回来的……身上掉下来的肉成了债了!”
温清宁听得心里发沉,盯着火光有些出神,她也是她阿娘的债。
笃笃笃……
一连串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惊得她瞬间回神,开口告辞:“您这来客了,我就先回客栈。”
“成!”六姑跟着起身往外走,嘴里不住念叨,“这大雪天的谁来给老婆子找活?”
大门一开,露出两张焦急的人脸,一个是平安,另一个是曾追踪救人的护城卫张三接。
二人旁边站着带路的客栈伙计。
“小娘子,出事了,侯爷让我接您去悲田养病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