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清宁跟着走出几步,蓦地停下转身,回望留在原在的黄岫,对上她泛红的眼睛,嘴唇翕动,片刻后还是肃声说道:
“你既然说是我阿耶的书害死了黄世叔,那就拿出证据,证明那本《断案龟镜》是我阿耶送的,证明黄世叔确实因那本书而死。”
说罢,不去看黄岫震惊的表情,屈膝福了一福,解开缰绳上马离去。
积福寺在安仁坊的西南角,二人出了崇仁坊往西径直上了朱雀大街,接着沿街往南直行。
临近日中时分,街上行人渐多,两人干脆下马步行。
沉默中,温清宁看向走在前面的沈钧行,思量许久开口问道:“侯爷,您前面说的书册指的便是那本《断案龟镜》吗?”
沈钧行眼角余光后瞥,淡淡“嗯”了一声。
温清宁轻咬下唇,快走两步离他只有半步之遥时缓下步子,低声轻问:“侯爷,是仇杀吗?”
“为何这么说?”沈钧行反问道。
“我阿耶有时会碰到刺杀。”温清宁小声说道,“哪怕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但凶手的家人也不能接受。”
听出她声音里的低落,沈钧行眼风从她面上扫过,“不是,是自戕。”
温清宁怔愣呆立,回过神来小跑上前:“可让仵作勘验过?有些凶案会被伪装成自杀,就像被人勒杀常常会被伪装成自缢。”
一贯平稳的声音里少见的带着颤音,语速急快。
沈钧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止一个仵作验过,除此之外,圣人也命太医、军医,还有武将进行勘验,得出的结果全部都是自戕。”
温清宁惊得双眼突然睁大,紧跟着表情凝重,沉默不语。
沈钧行暗暗指明,黄步虚是用兵刃自杀,不是自缢、也不是中毒,更不是溺水而亡。
“侯爷,黄世叔死前是不是曾被圣人斥责过?”
沈钧行再一次为温清宁的敏锐感到惊讶,点了点头:“你猜的没错,黄府尹因大肆捉拿百姓下狱,被御史弹劾,在朝会时被圣人申斥,当夜在书房自戕……你应该明白这种行为代表着什么。”
代表什么?
代表史官高兴了,圣人逼死臣子,只要如实记录,不说别的,青史之上必有他一席之地。
倘若圣人再起个捂嘴的念头,并且付诸行动,说不准他就是下一个“史圣”!
而对于龙椅上的那位,黄步虚这一死,代表着极有可能让他背上昏庸的名声,在他还算光鲜的帝王生涯上留下一个抹不去的污点。
也代表着黄家彻底得罪死了圣人,代表着黄步虚的儿子无缘仕途。
想到这些,温清宁大约明白黄岫为什么要将黄步虚的死归结到温辅身上。
只要定死黄步虚是被温辅的书害死的,那这事就和圣人无关,而黄家作为苦主,自然前程无碍。
温清宁面色几变,最后归于平静,望向前面的积福寺问道:“侯爷可要请香?”
“不必,本侯不信佛。”沈钧行道,“你自去即可。”说罢顺手接过温清宁手中的缰绳朝寄存处走去。
温清宁望着一人二马离去的背影,唇角微抿……
归来的沈钧行视线穿过缭绕香火和人群,落在那一身素色襦裙的女子身上,只见她站在大香炉前,两手捏着三炷香,举至额前,闭着眼睛弯了弯腰。
而在她的身边,一位妇人正俯身低拜,口中念念有词,浑身上下透出“虔诚”二字。
与其相比,沈钧行发现温清宁拜得认真却少了那一份虔诚,待看到她将三炷香挤进香炉角落的时候,不由得轻扬眉尾。
温清宁收回手臂,转身看到不远处的沈钧行,歪头浅笑:“侯爷。”
秋风吹来,染着佛意的香火随风飘来,熏得沈钧行有些睁不开眼,片刻后低声道:“走吧。”说罢提步往寺里走去。
温清宁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四下张望,看到来进香的学子时,暗暗留心观察,不觉间脚步放慢,在东配殿外停了下来。
殿外放了一张桌案,上面摆满了经书,桌案后站着在寺庙里修行的居士,侧边则是一群排队领经书的人,有男有女。
温清宁看了一会儿,上前排队。
沈钧行走了一会儿,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就见那女子正一边排队,一边和身前的老妪闲聊。
“我这是给我那儿媳妇结的缘,她嫁进我家三四年了,肚子也没个动静,听说什么经书‘求男女得男女’可灵验了。”老妪说得期待又激动。
“既是求子,为何还会有男子?”温清宁侧身探头看了看队伍里的各种穿着的男子,仿佛只是凑巧一般,朝排在老妪前面的书生问道,“你也是来求子的吗?”
那学子被问得面色微红,尴尬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一句话。
“瞧他那样,定然是来求官。”说话的是站在她身后的男子。
男子对上温清宁看过来的目光,反手指了指自己,“我是来求财的,眼瞅到年底了,赚上一笔过个好年。”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小娘子是来求姻缘的吧,顺道再求个子,年后得个大胖小子。正巧我家……”说到一半,瞥见走到温清宁身边站定的男子,瞬间没了声音。
男子顶着沈钧行骇人的眼神,搓着手不自在的扯出一抹尬笑,缩着脖子灰溜溜从队伍里出来,挪到最后一个去了。
沈钧行收回视线,对盯着自己的老妪略一颔首,转而看向温清宁:“下回记得唤我。”
温清宁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排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轮到了温清宁。
居士看到二人,合掌诵了声佛号,笑问道:“是郎君结缘还是娘子结缘?”
“我结,要结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的缘。”温清宁说道。
居士没想到她这么直白,怔了一息,低头拿了经书双手递上:“要结缘经书,还请娘子去献些功德,积下福报。”
温清宁接过经书,将铜钱投入功德箱后,和沈钧行一同离开……
“‘随所乐求,一切皆遂’……瞧着就是正常的经书。”温清宁一面说着,一面将经书递给沈钧行,“还是说有什么暗语?”
沈钧行拿着经书一面翻看,一面头也不抬地说道:“本侯不信佛。”所以不懂是正常的。
温清宁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无奈苦笑了一下:“我阿娘信佛,逢庙必进逢神必拜,我只是听她的话拜一拜,具体如何我其实也不懂。”
沈钧行闻言,突然想起那个已故多年的女子,在求救无门得时候,她会拖着瘸腿拉着自己日日在佛龛前求拜,可却并未求来一线转机。
该死的还是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
握着经书的手指猛地收紧又松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一片冰寒:“去膳堂。”
察觉到他周身突然散发的戾气,温清宁嘴唇翕动,颔首应了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