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垂花门出去是前院,也就是上回顾时和林宝珠来时看见的地方。
“旁边那间是许先生的屋子,对面两间原也是讲室,现在已经空置了。”
书斋门并未上锁,锁扣处只用一块铁片拴着,杜明然将铁片抽走。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三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其上摆满了书籍。
难怪高仕财会说这里藏书多,顾时也只在清逸斋看到过这么多书。
走进去,才看到三排书籍后面还有一个书橱,上头摆放的书籍不多,不像其他三个书架上的摆得整整齐齐,更像是被主人遗弃般随意丢在那。
最要紧的是那些书很是老旧残破。
注意到他的视线,杜明然解释道:“学馆给大家提供四书以及章句注解各一,但是不能带走,这些书都是离开的学子用过的。”
顾时随手拾起一本《四书章句》,时日太久,又未得到妥善保管,纸页已经有些泛黄了,上头写了密密麻麻的注解,显然是这书的前主人留下的。
又翻了几本,情况都差不多。
“你可以先挑一套走。”杜明然又道。
顾时点头,认真挑选起来。
“不是说有近二十人吗?这里怎么只有三套。”
确切的说,是三套半。
他把同个笔迹的书分开,有一套少了四本。
杜明然轻咳一声:“其他书被先生拿去换酒了。”
顾时:……
与前朝只有当官才能领俸禄不同,时下只要身负功名者,每年都可从官府领取一定量的米粮补贴。
不过并不多,所以许先生要喝酒就得收学生,可学馆压根没几个学生,没办法,他只能卖书了。
“我真担心他哪天对那些书下手。”杜明然长叹口气,一脸忧愁的看着另外三排书架上的书:“趁书还在,咱们能多看就多看点吧。”
有一个以书换酒的先生,顾时突然有点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了。
杜明然自己是被迫无奈,他猜测顾时是因为家境贫寒付不起其他书院学馆昂贵的束修才会留在这里。
都是可怜人。
他同情的拍了拍顾时的肩:“你选好了的话我们就走吧,他们两个应该醒了。”
假可怜真自找顾时:……
回到号舍,高仕财和冯青确实已经醒了,正在院子里洗漱,互相打过招呼。
顾时回屋铺好床,刚准备将衣服放进柜子,不期然掉出来一个荷包。
荷包里放着一串铜板和两块碎银子。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放的。
顾时眸子微闪,将荷包揣进怀里,不论如何,束修不能白交。
很快就到了中午,还没到饭堂,高仕财就开始不停吐槽刘婆子做的菜有多难吃。
等看到桌上一碗无油无盐的冬瓜汤,一碗同样寡淡的烧白菜时,顾时心里反而接受良好。
就他们几个学生,也省了打饭分菜的流程,刘婆子做好饭菜只把许先生那份装出来给他送过去,剩下的都是他们的。
高仕财用筷子挑起一根白菜,撇撇嘴:“刘婆子给自家做的饭菜隔着两座院子都能闻到香味,到我们这,就这样了。”
可谁让工钱少呢,她做得难吃点,他们吃不下总还有剩余,如此她就可以把剩饭剩菜拿回家喂鸡。
“你是没看到刘婆子家的鸡,一个个肥的油光发亮,啧,都是咱们的口粮喂出来的。”
高仕财一顿吐槽,嫌弃的将那两碗菜往旁边一推,拿出罐从家里带来的肉酱招呼大家一起吃。
顾时刚要拒绝。
高仕财直接给他挖了一大勺:“别跟我客气,我家的肉吃不完。”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高家从祖上就是屠夫,到他父亲这里,已经传了六代人。
家中攒了些钱,高屠夫就想让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改换门庭,刚好高仕财不想杀猪,父子两算是一拍即合。
说到这其他两人也简单的介绍了下自家的情况。
冯青是桃花镇下面冯家村的,其父亲是他们村的村长。
杜明然家则在镇上,家中只有一比他小三岁的妹妹,去年便通过了院试取得了秀才功名。
顾时默默吃完饭,一抬头见三人都在看着自己,抿了抿唇。
他不想知道别人家的情况,也不想说自己的事。
可高仕财是个自来熟,对他这个新同窗又好奇得紧,从饭堂跟到号舍,从他家里有哪些人问到怎么这么早娶妻,嘴就没停过,显然不想轻易放过他。
顾时被他吵得书都看不下去,无奈只得道:“我是入赘的。”
一句话,成功把高仕财所有问题堵了回去。
就连一回到号舍就捧着书看的冯青和杜明然都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
他们只以为顾时家里穷,没成想还如此不堪。
虽说前朝赘婿不得科举的规定到了本朝已废除,但“倒插门”走到哪里都会被人看不起。
“行了,赶紧温习功课,别下午许先生提问时又答不上来。”杜明然出声打破僵硬的气氛。
高仕财挠了挠头,尴尬的朝顾时笑笑:“嗐,上门女婿有啥,以前别人还嘲笑我是杀猪佬的后代,说我一身都透着猪屎味呢。”
顾时垂下头继续看书,当初醒来的时候他选择留在林家,就没在意过这个。
然而高仕财却觉得自己揭了人伤疤,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一中午都小心翼翼的,号舍难得安静了下来。
约莫未时中,前院传来铜锣声,四人一道进了课室,许先生已经端坐在讲师的位置。
也就这个时候,他才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如果他不开口的话。
“你小子住宿的钱还没交。”许先生一脸怨念的看着他。
顾时:……
想到那二两束修,他咬牙摸出银子。许先生顿时眉开眼笑,讲课声都洪亮三分。
好在他讲课的时候还是正经的,讲学由浅入深,艰涩的经义被他三言两语点透,连顾时这样只是靠着注解书籍自读,并未真正意义上经过老师授课指点的都能豁然开朗。
只是才讲半个时辰,他就撂下“贪多嚼不烂“的歪理,急着回去补觉。
杜明然三人显然早已经习惯他这各种找借口偷懒的行为,接受良好。
“先生且慢。“顾时突然起身,展开笔记,“学生尚有几处不明。“
许先生转身时胡子都翘起来了。
顾时翻开《论语集注》,指尖点在一处:“《为政》篇'君子不器',朱子注'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学生愚钝,不知这'相通'二字当作何解?是否与《中庸》'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有所关联?“
许先生只得捻须解释:“这个'通'字啊...“他刚说完。
顾时又指向另一处:“《八佾》中'绘事后素',郑玄注谓'先布众色,然后以素分其间',然则与《考工记》'凡画缋之事后素功'可有异同?“
杜明然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许先生讲到“素功“时,顾时已翻开《孟子》:“还有《尽心下》'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
问题如连珠炮般抛出,从训诂到义理,从经籍到注疏。每当许先生想溜,少年就露出困惑又虔诚的表情:“先生方才说'以一贯之',可这与《朱子语类》卷二十七所说似乎...“
许先生离开时脚步虚浮,活像被榨干了三坛老酒。
顾时合上笔记,满意地看着页边新添的密密麻麻批注——二两银子,总得听个响。
在顾时为了让自己花出去的银子发挥最大的用处,在学馆可劲而逮着许先生薅知识点时,林宝珠也把绣房布置好了。
五张榉木长桌泛着桐油光泽,三十把方凳整齐排列,货架上分门别类堆着绸缎碎料——活脱脱是个小型作坊。
除开这些,她还给绣房添置了油灯,如此大家就不必为了多赚点钱摸黑做针线活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嘛,良好的工作环境还是很重要的。
一进入八月,雨水就多了起来,接连下了几日的雨,好在交货那天停了。
胡老板要的货量大,一辆牛车都没装下,又去邻村租了一辆。
林五郎昨日没回家,这次陪林宝珠去送货的是林二郎。
“不错。“姚盼儿纤指轻拨,只略略翻检便露出满意的神色。
她取出钱袋递过去。
见林宝珠一脸财迷样,忍不住泼她凉水:“别高兴得太早,慧心绣房现在也在卖这几款绢花,价格还便宜……”
林宝珠不慌不忙的弯腰将脚边一个袋子放到柜台上。
解开系带,四款崭新的绢花样式展现在姚盼儿眼前——蝶恋花、金丝菊、并蒂莲、紫藤萝,每一款都别具匠心。
姚盼儿红唇微张,半晌才嗤笑出声:“你这人...真是没意思得很。“
林宝珠只当她在夸自己,慢悠悠地从斜挎包里掏出一个别致的钱袋,将碎银一粒粒捻起放进去。
明明就是一拿一放的事,她偏故意把动作做得极慢。
姚盼儿忍住伸手夺过钱袋细看的冲动,咬牙道:“说吧,怎么分?”
林宝珠伸出两根手指:“二八,你二我八,桃花镇你独家。”
离开桃花镇就不是了。
林五郎脑子活泛,享受到别人帮他赚钱的乐趣后,他便开始到处忽悠人。
半月不到,就拉起了一支近二十人的队伍,还给每个人划分了地界。
现在不说桃花镇,隔壁几个镇子都快被他承包了。
且他不止卖自己的货,还收山货,帮人代购……
真算起来,林宝珠目前最大的合伙人并非姚盼儿,而是林五郎这个行走的二道贩头头。
姚盼儿胸膛剧烈起伏,终是咬牙吐出一个字:“……成!”
“就知道姚姐姐是个爽快人。”林宝珠笑眯眯的从斜挎包里取出个同款钱袋放到柜台上。
这钱袋并非时下那种束口样式的,而是采用新中式设计,外层是秋香色棉布,配着精巧的盘扣开口。
棉布里衬着硬挺的麻布,让整个钱袋挺括有形;内里暗袋设计精巧,刚好能放下价值较大的票据,姚盼儿越看眼睛越亮,这可比时下那些束口钱袋实用多了。
“还有你背的那个包,也给我瞧瞧……”
从姚盼儿那里出来,林宝珠又带着林二郎去码头买布料。
因为是第一次自己来进货,一番选购对比,讨价还价就花了不少时间。
将货全部搬上牛车,几人都累得满头大汗。
“这也没比开荒轻松多少啊。”林二郎抹了把汗,白皙俊秀的脸皱成了苦瓜。
林宝珠看得想笑,掏出一块碎银子:“二哥,你先带大壮和刘叔去吃点东西。”
林二郎眼睛一亮:“那你呢?”
林宝珠眨眨眼:“明日书院休沐。”
“哎,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林宝珠现在脸皮厚了,一点不怕被打趣,冲他挥挥手,步履轻快的去了弘远学馆。
也不知道顾时在学馆待得习不习惯。
顾时习不习惯不知道,弘远学馆里的其他人因为多了他这么一个同窗倒是挺不习惯的。
无他,顾时太拼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一头扎进书斋不算,晚上还熬夜写文章,别人中午午休,他抄书赚钱。
有他做对比,不说杜明然和冯青,就是高仕财这个只想混日子的人都咸鱼不下去开始捧起《论语》装模作样起来——实在是被卷得受不了了。
不努力感觉自己是个废物,努力了至少是个努力的废物。
当然,最不习惯的还属许先生,他快被顾时烦死啦!
你见过守在茅厕外头等你出来请教问题的学生吗?
见过大早上拿着一篇文章来把你叫醒求指点的学生吗?
见过你在外头喝酒突然冒出来义正辞严的劝你回学馆上课的学生吗?
许先生在短短几日全都见识到了,完全躲不开。
总之他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那日为何要犯酒瘾,为了区区二两银子就把这样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臭小子收为学生。
偏那臭小子还总是用一副崇拜又依赖的眼神看着你,加上那副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样貌,真是气都气不起来。
弘远学馆的院门被人敲响的时候,顾时正恭敬的将刚写好的一篇文章递到许先生面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