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将军声如洪钟,带着一股子武将特有的煞气。
他身后那几名武将也跟着鼓噪,一时间,刚刚因林枢一番话而有所松动的气氛,再度紧张起来。
耶律洪眉头紧锁,心中暗道:这大雍朝堂,也并非铁板一块。
耶律莺儿则是杏目圆睁,怒视着张将军,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兄长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她气鼓鼓的撅起了嘴,却也只能按捺住。
女帝柳真真端坐御座,凤目中闪过玩味,她并未看张将军。
反而将目光投向了林枢,似乎想看看这位屡屡带给她惊喜的驸马,要如何应对这军中宿将的发难。
姜琰依旧是那副清冷模样,只是捏着茶杯的玉指,收紧了几分。
林枢面对张将军的怒喝,以及其身后众将的附和,脸上却不见丝毫慌乱。
他甚至还对着张将军,露出了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张将军此言差矣。”
“小子何曾说过辽人都是善类?又何曾说过要以德服狼?”
“那你刚才那番话是何意?!”张将军瞪着牛眼,一副你今天要是不说清楚,老子就跟你没完的架势。他身旁的副将更是手按刀柄,蠢蠢欲动。
林枢不以为意,反而慢条斯理的反问:“敢问张将军,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将军熟读兵法,可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张将军一愣,这话出自兵书,他自然知晓,只是没想到一个纨绔驸马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他哼了一声:“这与你说的互市通商,有何关联?”
“大有关系。”林枢微微一笑,“伐谋,便是以智取胜,不战而屈人之兵。我朝与辽国,难道除了兵戎相见,就没有其他路可走了吗?互市通商,便是一种‘伐谋’,一种‘伐交’。”
“此话怎讲?”耶律洪忍不住插了一句。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对这个大雍驸马感兴趣了。
林枢转向耶律洪,拱了拱手:“辽国地处北境,苦寒贫瘠,百姓所需,多赖牛马换取。”
“而我大雍,物阜民丰,丝绸、茶叶、瓷器,皆是辽人所缺。若开放互市,以我朝之富余,换辽国之所需,一来可充盈国库,二来可使辽国百姓感念我朝恩惠,减少其南下劫掠之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大雍官员:“诸位大人,辽人为何屡屡犯边?无非‘利’字当头。”
“草原贫瘠,活不下去,自然要抢。若能通过贸易,让他们安稳度日,谁又愿意拿性命去搏那不确定的未来?”
“更何况,”林枢话锋一转,看向张将军,“以茶马交易,我朝能获得大量战马,充实骑兵。甚至如我刚才所言,粮食、铁器,乃至火器,亦可作为交易筹码。”
“张将军,您觉得,是让他们饿着肚子、光着膀子跟我们打仗更有威胁,还是让他们吃饱穿暖,但军事命脉被我们部分掌控更有利?”
这话一出,不少文官都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张将军脸色涨红,他是个粗人,打仗是把好手,可论起这弯弯绕绕的道理,就有些跟不上了。
他梗着脖子道:“辽狗狡诈,焉知他们不会借机壮大,反咬一口?”
“哈哈哈!”林枢仰天一笑,“张将军此言,未免太过小觑我大雍国力,也太过小觑陛下的雄才伟略了!”
他这一记马屁,拍得恰到好处。
女帝柳真真嘴角微不可查的扬了扬。
“互市的控制权,在我大雍手中!”
林枢斩钉截铁,“卖什么,不卖什么,以何种价格卖,皆由我朝说了算。若是辽国胆敢有异动,只需断其供给,他们便会自乱阵脚。张将军,这难道不是一种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阳谋吗?”
“这……”张将军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身后的那些武将,也面面相觑,觉得林枢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再者,”林枢继续道,“将军可知,辽国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主战派,自然也有主和派。我们若一味强硬,只会将那些主和派也逼到对立面。”
“反之,若我们释出善意,开放互市,则能拉拢一部分人,分化其内部,岂不妙哉?”
耶律洪闻言,心中巨震。
这林枢,竟将辽国内部的情势看得如此透彻!他强作镇定,没有表露出来。
张将军涨红着脸。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那套“辽狗亡我之心不死”的论调,在林枢这层层递进、环环相扣的“阳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是啊,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为何非要用人命去填?
能将敌人分化瓦解,为何非要逼得他们团结一致?
女帝柳真真凤眸中的玩味愈发浓郁,她轻轻颔首,显然对林枢的表现极为满意。
这位“女婿”,总能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她将目光缓缓移向一旁脸色变幻的耶律洪,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耶律皇子,我朝驸马之言,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耶律洪身上。
耶律洪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这林枢,不仅将他辽国内部的情势摸得一清二楚,更是当着他的面,提出了一个让他难以反驳的“互市”之策。
这哪里是互市,分明就是温水煮青蛙,用大雍的富庶,一点点侵蚀辽国的根基!
可偏偏,这阳谋,他还真就找不到太好的理由去正面驳斥。
因为林枢所言,句句切中辽国要害。
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平静,对着女帝躬身一礼:“陛下,驸马爷高见,在下佩服。”
“只是,”他话锋一转,语调沉稳,“互市通商,事关两国邦交,兹事体大。在下虽为皇子,却也不敢擅专。此事,还需回去禀明父皇,由父皇圣裁。”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皮球又踢了回去。
既没有当场同意,也没有直接拒绝,给自己留足了回旋的余地。
女帝柳真真唇角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她自然听得出耶律洪的言外之意。
林枢亦是微微一笑,并不意外。
这等大事,耶律洪自然不可能当场拍板。
“不过,”耶律洪继续说道,试图将话题从这烫手山芋上移开,“今日朝会,听闻驸马爷一番宏论,已是大开眼界。时辰不早,先前陛下提及的秋日围猎,不知……”
他抬眼看向女帝:“可否请陛下下令,就此开始?”
他急于摆脱这殿内的压抑气氛,也想借着围猎,再探探这大雍的虚实。
“哦?”女帝柳真真挑了挑眉,凤目中闪过了然。
她看了看天色,又扫了一眼殿下群臣,尤其是林枢。
见林枢气定神闲,似乎对这围猎也颇有兴致,她便朗声道:“既如此,今日朝议便到此为止。”
“众卿随朕,移驾猎场!”
“遵旨!”群臣轰然应诺。
大雍的朝堂,仿佛因为林枢的这番话,又寻回了几分微妙的平衡。
再次团结。
张将军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是看向林枢的眼神复杂了许多,少了些轻蔑,多了些审视。
姜琰那捏着茶杯的玉指,早已松开,此刻她端坐着,清冷的容颜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偶尔掠过的眸光中,带着涟漪。
林枢则是微微躬身,一副恭敬聆听的模样。
他知道,今日的“互市”之议,只是一个开始。
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这围猎,说不定又会生出什么新的事情。
女帝柳真真率先起身,龙袍带风,仪态万方。
“摆驾!”
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群臣纷纷躬身相送。
一场唇枪舌剑的朝议,就此落幕。
而一场暗流涌动的围猎,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