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促使他今日前来的,不仅仅是对她能力的确认,更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同类”的探测——若她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那便绝非池中之物,也必将成为影响新朝格局的关键人物。
此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必全然承认的、超越家族使命的个人兴趣。
家族利益固然至高无上,但这位公主身上所展现出的特质,那种冷静、睿智与远见,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再靠近一些,想看看那沉静眼眸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山川河流。
这对于素来以家族为尺、行事必虑三步后果的他而言,已是一种微妙的“越界”。
厅堂内光线明亮,轩窗敞开,穿堂风带着庭院草木的清新气息,吹散了夏日午后的些许闷热。
观潮并未坐在主位,而是立于一张宽大的长案之后,案上铺着数卷摊开的书稿舆图,墨砚笔洗井然有序地摆放一侧,几支不同型号的毛笔搁在笔山上,笔尖还带着未干的墨迹。
她今日穿了一身天水碧的常服,样式简洁大方,没有繁复的纹饰,仅在衣襟处绣了几株淡雅的兰草。长发半绾,仅用一支素玉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随着呼吸轻轻晃动,更衬得侧脸线条优美柔和,肤色如玉般莹润。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目光准确地落在了走进来的宴云阶身上。
那目光清澈而平静,没有过多的情绪,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通透。
“宴公子来了,请坐。”她微微颔首,语气平和,既无过分热络,也无刻意冷淡,如同对待一位值得尊重的同僚。
“有劳公主久候。”宴云阶依礼回应,声音清朗,在安静的厅堂内泛起轻微的回响。
他在对面设好的席位上坐下,姿态端雅,脊背挺直,双手自然置于膝上,无可挑剔。
坐下的瞬间,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案上的书卷,那是几份关于前朝取士制度利弊的疏议,字迹密密麻麻,有朱笔批注的痕迹。
旁边还有一些勾勒着新式学宫、考院布局的草图,线条精准,标注清晰。
另有数页写满批注的文稿,字迹清隽有力,笔锋挺拔,与他上次在一份流传出来的公主奏疏副本上看到的字体一致。
简单的寒暄过后,话题很自然地转向了今日的正题——科举取士的细则。
起初,宴云阶尚带着一种审慎的、以试探为主的心态,引经据典,从夏商周的乡举里选,谈到两汉的察举制,再到魏晋的九品中正制,条理清晰地谈论历代选官制度的沿革得失。
他的言辞间不乏世家角度的考量与保留意见,他强调世家累代传承的文化优势,提及察举制中“乡评里选”的合理性,隐隐为现行的、由世家主导的选官模式辩护。
他语速平缓,逻辑缜密,每一句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充分展现着作为麓川学宫首席的学识底蕴与思辨能力。
观潮听得认真,偶尔点头示意,却并未立刻附和,只是将他的观点默默记在心里。
待他一段论述告一段落,她放下手中正在翻阅的一页文稿,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视着他,开口问道:“宴公子博古通今,对历代取士之弊洞若观火。那么,依公子之见,为何我朝立国数年,各地荐举、学宫察举,乃至陛下亲自下诏求贤,所获之‘贤才’,仍十之七八出自高门世族?难道天下才智,果真尽钟于膏粱锦绣之家?”
这个问题并不新奇,却是直接而尖锐,瞬间将讨论从“历史沿革”的务虚层面,拉回了“现实困境”的务实层面。
它没有回避核心矛盾,而是直截了当地点出了世家垄断人才选拔的现状。
宴云阶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早料到会触及这个话题,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开门见山。
沉吟片刻,他缓缓道:“此乃积弊,非一日之寒。世家累代诗书传家,子弟自幼耳濡目染,有名师教导,有万卷典籍可供研读,环境熏陶之下,成才几率自然高于寒门。而寒门子弟,衣食尚且艰难,往往自幼便需为生计奔波,何谈读书进学?纵有天赋异禀者,亦多埋没于阡陌市井之间,难有出头之日。”
他的回答客观公允,甚至带着一丝为世家“合理性”辩护的味道,但这正是当下大多数人的认知,也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世家的优势,早已根深蒂固,渗透在教育、资源、人脉等方方面面。
观潮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他所说的事实。
但紧接着,她的问题更加深入:“那么,国家开科取士,所求究竟为何?是为了让这些‘成才几率更高’的世家子弟,有一个更体面、更便捷的晋身之阶,以延续其家族荣光?还是为了打破这‘成才几率’的壁障,真正从普天之下,遴选出那些无论出身、唯才是举的治国安邦之材,以裨益天下苍生、稳固社稷根本?”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算不上高昂,却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宴云阶心中激起层层涟漪。
“为国家选才,究竟为世家,还是为天下?”——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拷问的是设立科举制度的根本目的与价值取向。
它超越了具体的技术细节,触及了立场与理念的层面。
宴云阶一时语塞。
他自幼所学,所思,所为,无不是以家族利益为圆心。光耀门楣,维系宴氏清流地位,在新朝格局中占据有利位置,这几乎是他思维的本能。
至于“天下苍生”、“社稷根本”,这些宏大词汇当然也挂在嘴边,写在文章里,但那更像是覆盖在家族利益之上的、一层华丽而必要的锦绣外衣,是用来装点门面、获取民心与皇权信任的工具。
此刻,被这样直白地、剥离了所有修饰地追问,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窘迫与震动。
他发现自己竟从未从这个最本源的角度,如此清晰地审视过“选才”这件事。
他试图从儒家经典中寻找答案,试图援引“亲亲尊尊”的古训,寻找可以为世家利益辩护的微言大义,但迎上观潮那双清澈坦荡、似乎能洞悉一切伪饰的眼眸时,那些准备好的、冠冕堂皇的说辞,竟有些难以顺畅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