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针碰到玻璃的声响,混着野菊花瓣的轻响,在空荡的展厅里荡开。林砚之捏着顶针的指节猛地收紧,银质圆环在掌心硌出半圈白痕。展柜里的旗袍静静悬着,孔雀蓝的真丝上绣着半开的野菊,针脚细密得像初春刚抽芽的草茎,正是母亲失踪前留在工作室的最后一件作品。
她蹲下身去捡散落的花瓣,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展柜底座时,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母亲也是这样蹲在缝纫机前,顶针撞在金属压脚上的脆响,和窗外的雷鸣此起彼伏。那时她总爱趴在母亲膝头,看银针拖着丝线钻进布料,像在织一张会呼吸的网。
“小心扎手。”
苍老的声音惊得林砚之差点碰翻展柜。转身看见个穿藏青中山装的老人,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捏着个牛皮笔记本。对方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两道缝,指着她掌心的顶针:“沈曼君的手艺,连顶针都要选最薄的银片,说是怕硌着布料。”
心脏像被那枚顶针狠狠扎了下。沈曼君是母亲的本名,自从十年前在工作室留下那件未完成的旗袍消失后,这个名字就成了家里的禁忌。林砚之攥紧笔记本边缘,纸页间夹着的干枯花瓣簌簌作响——是野菊,和展柜里旗袍上绣的一模一样。
“1987年秋,收到曼君寄来的野菊标本,说是在雁荡山采的。”老人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贴着朵压平的花,旁边铅笔字歪歪扭扭,“她说要绣件穿在身上的山水。”
顶针又碰到玻璃,这次林砚之听得真切。那声音里藏着母亲深夜赶工的喘息,藏着她失踪那天工作室里打翻的墨水瓶味,还藏着此刻展厅通风口漏进来的风,卷着远处公园飘来的野菊香。
老人忽然指着旗袍下摆:“这里少了一针。”
果然,在最后一丛野菊的根部,有个极小的针孔空着。林砚之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每件衣服都有心跳,没缝完的针脚,就是它在等你。”她颤抖着将顶针套上食指,银环贴着皮肤的温度,竟和记忆里母亲指尖的热度渐渐重合。
当银针穿过真丝的刹那,顶针与玻璃的碰撞声突然变了调。像是有人在耳边轻轻呼气,又像二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哼着童谣的尾音。林砚之盯着针尖带出的金线,那颜色和笔记本里夹着的老照片上,母亲发间别着的野菊簪子一模一样。
“她总说,好手艺要藏在看不见的地方。”老人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个布包,展开是枚锈迹斑斑的铜制顶针,“这是她出师时,她师父给的。”
两枚顶针在展柜台上轻轻相碰,清越的声响里,野菊花瓣又开始飘落。林砚之望着旗袍下摆渐渐饱满的针脚,忽然明白母亲没绣完的不是花,是藏在丝线里的路——从雁荡山的野菊丛,到这间亮着暖灯的展厅,针脚连成的轨迹,早就在等她来走完最后一步。
展厅的钟表敲响三点,阳光斜斜切过展柜。林砚之收起顶针时,发现老人已经离开,笔记本留在台上,最后一页写着:“雁荡山的野菊,每年霜降前开得最盛。”
玻璃上的指纹被风吹干时,林砚之仿佛看见母亲站在展台尽头,穿那件孔雀蓝旗袍,发间别着野菊簪。顶针碰在玻璃上的余响还在荡,混着花瓣落地的轻响,像谁在说:我在花开的地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