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听着高力士为他念出的后世史书评述,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困在网中的苍老猛兽。那些冰冷的字句——“优柔寡断”、“酿成玄武门惨变”、“盛世奠基实赖太宗”……每一个都像烧红的铁钎,深深刺入他帝王尊严最深处。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几案上的玉杯嗡嗡作响:“一派胡言!若无朕太原起兵,运筹帷幄,哪来的大唐江山?若无朕擢拔于他,命他领军征伐,他李世民纵有通天本事,又能向何处施展?朕亲手点燃的烽火,朕亲手铺就的青云路,到头来,竟成了他一人独享的煌煌功业?”
高力士连忙躬身,声音放得极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陛下息怒!史笔如刀,褒贬不一本就是常态。太宗陛下……确实做得太好,光芒太盛,如同中天之日,难免掩映了其他星辰。您细看,这评价中不也有人称道您‘宽厚长者’、‘肇基之功’吗?这便是后人未曾全然忘却您啊!况且……”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劝慰,“陛下您既已身在此处,在这‘古往今来’景区,便是天意昭示着改变之机。陛下若在此处恪尽职守,兢兢业业,避免重蹈昔年覆辙,后人观感,焉能不变?悠悠众口,终会还您一个公道!”
李渊的怒火被这“景区”二字稍稍冷却,他环顾这间窗明几净、却毫无帝王气象的现代会议室,眼神复杂地掠过案头那份写着“月俸500元”的合同。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月俸五百?高力士,朕当年府库充盈,何曾将区区五百之数放在眼中?今日沦落至此,这五百文……又能作何用?”
高力士立刻捧起另一份早已备好的厚厚资料,恭敬展开:“陛下容禀。此五百,非彼五百。此乃后世通行之‘人民币’,其价值,远超想象。”他指着纸页上那些光怪陆离的图文:“您看,此物名为‘手机’,指尖轻触,瞬息可知千里之外事,如掌上观纹;此物名为‘电脑’,方寸之间,可纳古今万卷书;此物名曰‘飞机’,铁翼凌空,朝发夕至,一日可览九州山河……”他如数家珍,将现代生活的种种便利娓娓道来,李渊、李建成、李元吉、李元霸四人围拢过来,初时困惑,继而惊讶,最终那惊讶沉淀为一种近乎敬畏的沉默。李元吉忍不住低呼:“这……千里眼、顺风耳、腾云驾雾……皆成寻常?”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宽敞的会议厅,新老“员工”济济一堂。李渊四人经过半日的冲击与考量,终于在午餐时郑重向逸一表达了留下效力的意愿。逸一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片刻,点了点头:“行,好好干。”此刻,李渊四人安静地坐在后排,李渊甚至刻意避开了李世民投来的目光。逸一踏进会议厅,目光扫过全场,对这暂时的风平浪静颇为满意。她调试好投影仪,光幕亮起。
“上课前,先欢迎新加入的十六位同事!”逸一率先鼓掌,掌声随即稀稀拉拉地响起,带着审视、好奇或漠然。
“掌声不够热烈啊,”逸一挑眉,“以后都是景区一家人,不管以前有什么深仇大恨,私下里都给我收起来!谁要敢在景区闹事砸场子……”她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直接卷铺盖滚蛋!懂?”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连李渊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今天第一课——汉语拼音!”逸一指向光幕上跳动的字母,“景区赋予你们听懂看懂的能力,但想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得靠它!”她指着拼音表,“上网冲浪、查阅资料,拼音就是你们的钥匙!现在,跟我读……”
枯燥的字母发音在会议室回荡,昔日的帝王将相此刻如同蒙童,努力跟读,发出生涩甚至古怪的音节。李渊皱紧眉头,李元霸则显得尤为烦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好了,今天先到这。”逸一关掉投影,在众人如释重负的叹息中,抛下一枚更重的炸弹,“现在宣布新增工作安排——每天下午在大明宫外玄武门,上演大型历史情景剧:《玄武门之变》!”她将一叠剧本拍在桌上,“主演:李渊、李世民、李建成、李元吉、李元霸!配角:魏征、长孙无忌、李靖!群演:玄甲军、陌刀军!都过来拿剧本,熟悉!下午立刻排练!”
“什么?!”李渊猛地站起,脸色煞白,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身体微微颤抖。这哪里是工作,分明是把他父子相残的伤疤血淋淋撕开,再当众反复鞭笞!“此乃朕毕生锥心之痛!岂可……岂可如此示众,如同俳优戏弄?!”李世民也霍然起身,眉头紧锁:“逸一姑娘,如今这般与游客论史谈政,岂不更显教化?何必再行此等血腥之事?”他语气中带着难言的抗拒。
逸一的目光扫过他们,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愿意演的,留下。不愿意的……”她微微扬起下巴,清晰吐出三个字,“明天不用来了。”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铁闸,瞬间落下,截断了所有抗议的可能。李渊颓然坐回椅子,手指死死捏住那薄薄的绢本,骨节泛白。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伸手拿起了自己的那份。李建成、李元吉、李元霸沉默地接过,纸页在他们手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下午,玄武门遗址前尘土微扬。逸一站在场边,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着排练现场。
“李建成!你们三个磨蹭什么?这是逃命还是郊游?从五百米外给我策马冲过来!要有那种生死一线的紧迫感!”逸一的声音穿透空气。李建成、李元吉、李元霸只得勒马退回更远处,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狂奔而来,蹄声如雷。李世民端坐马上,手中硬弓拉满,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盯着越来越近的兄长。百步,五十步……弓弦惊响,特制的钝头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精准地“射中”李建成胸口特制的机关,血浆包瞬间爆开,染红了前襟。李建成发出一声闷哼,身体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从马背上重重摔落尘埃。几乎同时,长孙无忌、李靖率领的“秦王”部将一拥而上,刀光剑影罩向李元吉和李元霸。
“停!”逸一再次打断,“李靖!你们这么多人围攻两个,怎么还打得束手束脚?他们是李元吉!李元霸!赫赫有名的猛将!要表现出搏命的惨烈!动作幅度给我放到最大!群演倒下时,滚远点!要有那种被巨力击飞的震撼感!”她走到场地中央,对着挣扎爬起的李元吉和李元霸,“还有你们俩!死也要死出个样子来!憋屈地倒下?不行!要悲壮!要惊天动地!让观众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不甘和绝望!重来!”
第二次,场面激烈了许多。刀剑相击,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不时迸出耀眼的火花——那是精心设计的道具效果。李元吉怒吼着将一个“玄甲军”士兵狠狠摔出数丈之远。李元霸则抡起沉重的陌刀道具(内部特制,安全但视觉效果惊人),横扫一片,逼得围攻者连连后退,最终才在乱箭(道具箭)和数名“悍将”的合击下,力竭倒地,口中喷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边铠甲和身下的尘土。
“火花!火花呢?刚才那一下碰撞火花不够明显!”逸一拿着扩音器,像个最苛刻的战场指挥官,“玄甲军倒下的,翻滚动作再夸张些!李元霸,吐血!不是让你抿一口!咬破血包,给我喷出来!要那种血染征袍、气绝身亡的冲击力!精彩!我要的是精彩绝伦的视觉冲击!再来!”
一遍,两遍,三遍……直到第七遍,夕阳将玄武门斑驳的城墙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逸一才终于喊出那声“收工!”所有人,无论是扮演胜利者的李世民、长孙无忌,还是反复“死去”的李建成、李元吉、李元霸,无不汗透重衣,气喘吁吁,瘫坐在地,连抬手指的力气都仿佛耗尽。逸一却精神奕奕,迅速将剪辑好的排练花絮配上激昂的背景音乐发布到景区账号。仅仅十分钟,评论如潮水般涌来。
“哇!新来的小哥哥是演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吗?古装战神啊!帅炸了!”
“天!那刀砍在盔甲上的火星子怎么弄的?太逼真了吧!”
“太宗陛下那个眼神杀我!隔着屏幕都感受到帝王之怒!”
“还得是我祖宗!这气场,绝了!”
“等不及了!明天请假!必须去看现场版王霸之气!”
后台的订票数据,在第十一分钟时,猛地向上蹿升了数千单。逸一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嘴角勾起满意的弧度。这效果,远超出预期。
下值的钟声终于敲响。议事殿内一片死寂。李建成、李元吉、李元霸三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直接瘫倒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无。李渊独自坐在角落的阴影里,捧着水杯,却一口未饮。杯中的水纹映着他苍老而迷茫的脸。后世史家冰冷的评判,高力士所陈述的“史实”,还有地上那三个在排练中被他另一个儿子“杀死”了无数次的亲生骨肉……这一切在他脑中激烈冲撞、撕扯。
他疲惫地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晋阳起兵时那个意气风发、与将士同甘共苦、军纪严明、深得民心的太子李建成。他的长子,他的储君,其功勋、其能力,何曾逊色于任何人?他给予建成的看重,源于此,源于那份与生俱来的嫡长责任。而二郎世民……李渊的心被针狠狠刺了一下。是,他战功彪炳,可那不服管束、日益膨胀的野心,自己当真毫无察觉吗?对太子的忌惮与打压,自己当真……没有推波助澜吗?高力士带来的那些史料细节,像一把把细小的刻刀,正将他记忆中某些被刻意模糊、被自我合理化的角落,重新雕凿出刺目的真相。是冷眼旁观?是难以掩饰的偏爱?正是这些,最终将二郎推上了那条无法回头的弑兄逼父之路?
纷乱的思绪如一团乱麻,他理不清,剪不断。殿内只剩下三人粗重疲惫的呼吸声。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高力士安排这三人就近在宫中厢房歇息。偌大的宫殿,只剩下他一人,对着窗外沉沉的暮色,那杯水,终究凉透了。
……..时空分割线……..
“尊敬的各位游客,欢迎来到‘古往今来’景区!今日下午,景区将在大明宫遗址外的玄武门区域,为您呈现全新大型沉浸式历史情景剧《惊变·玄武门》,精彩不容错过!”
甜美的广播声在景区各个角落回荡了三遍。好奇的游客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纷纷涌向玄武门方向。很快,临时搭建的观演区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兴奋的议论声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直播团队早已架好设备,调试完毕。一身端庄典雅明代皇后常服的马皇后站在镜头前,手心微微沁汗。逸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姐姐别慌,您这气度,往这儿一站就是活历史!放松,就像平时给游客介绍那样,自然点就好。”随着逸一点击发布直播链接,直播间瞬间涌入数千观众。
“终于蹲到景区直播了!人在外地,云游解馋!”
“主播姐姐气质好好!温婉大气,是哪位皇后呀?”
“啊啊啊!前排!能看到太宗陛下吗?”
马皇后深吸一口气,将昨夜反复背诵的解说词娓娓道来,声音清朗而沉稳:“诸位观众安好,我乃大明孝慈高皇后马氏,今日有幸与诸位共聚于此,见证一场跨越千年的历史重现……”她的目光扫过下方密密麻麻的游客,又看向镜头,那份母仪天下的从容气度,透过屏幕,感染了每一位观众。
此时,在未央宫遗址区僻静的一隅,李渊独自伫立。白日排练的喧嚣、游客的嘈杂、直播的热闹,都被他隔绝在身后。眼前,只有被时光剥蚀得只剩断壁残垣的宫殿基座,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历史本身投下的沉重判决。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冷粗糙的汉白玉石础,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属于他的时代的一丝余温。
“功过……是非……”他低语,声音消散在寂静的夜风里。后人的评说如同潮水,终将一遍遍冲刷着这片土地,留下或深或浅的印记。而此刻,在这片他曾主宰又最终失去的宫阙废墟之上,在千年之后属于所有好奇目光的“景区”之中,他这位开国之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历史那无法抗拒的奔流之力——它既记载,也遗忘;它既塑造传奇,也淹没尘埃。
月光如水银泻地,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入这片沉默千年的废墟之中。远处,玄武门方向隐约传来表演开始的号角声和人群的欢呼,那声音穿透夜色,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