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他认识泽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因此深知这种在常人看来或许无伤大雅的小疏忽根本就不可能发生在这个对生活细节的要求严谨到堪称强迫症的海妖身上。
住在泽兰家的这段时间，他见过对方整理房间时将书架上的每一本书按高度和封皮颜色严格排列摆放，也看到了厨房里那些标签朝向一致的调料罐，还有上次他随意搭在露台的几件衣服都被泽兰调整了间距后重新晾晒……
泽兰无论做什么事都遵循着他自己那一套严苛的标准，这样一个执着于秩序和规范的人又怎么会犯下穿反拖鞋这种低级错误？除非，他此时已经心神不宁到无暇他顾的地步了。
卫莲收回思绪，面色如常地看了看鞋柜旁边摆得端端正正的室内拖鞋，又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泽兰的脚，最后只是沉默着脱掉沾了雪水的靴子，换上鞋柜旁那双拖鞋走进客厅。
而泽兰毫无所觉，关上门后也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比起队友这反常行为带来的震惊，更令卫莲无所适从的是自打他进门后对方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走到客厅中央，泽兰的视线也跟着他移动，他停下脚步，那视线便定格在了他身上。
这种过度的关注对习惯了独行的卫莲而言无异于精神折磨，使他感到如芒在背，坐立难安。
于是，他顶着这如影随形的目光走到桌边端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再次喝下。
三杯、四杯、五杯……他其实并没有这么渴，只是想找点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以及思考该如何应对泽兰这种看似平静实则异常的举动。
终于，在喝下第六杯水后发觉队友的视线还是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时，他忍无可忍了。
他将空杯子放回桌上，转身面向站在不远处的泽兰，用讨论晚餐菜单般平淡随和的语气说道：“泽兰，我们谈谈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泽兰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当然了他的表情管理依然无懈可击，最起码看上去还是那副酷酷的样子。
但只有泽兰自己知道，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他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谈？谈什么？难道卫莲已经看穿自己的心思了？还是说……
他不敢深想，而是调动了全部感知力探向卫莲意识深处，不放过对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探知到，卫莲的心绪犹如被冰雪封冻的湖面，莫说波澜，恐怕直至天荒地老也不会有半分变化。
泽兰有些慌了，无法通过感知力来洞悉和揣测卫莲的真实想法，他只能紧紧盯着眼前的人，尝试从那过于平静的表情中捕捉些许异动。
可卫莲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到长沙发前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示意他过去，然后用例行公事一般的口吻说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
都可以问……？
他只觉得心跳漏了一拍，怔怔地看着卫莲，看着对方脸上坦诚到近乎漠然的神情，一时之间竟无法理解这句话所代表的含义。
尽管他拥有感知情绪的能力，但除此之外，卫莲心中具体的想法和计划、对某件事物的态度、从未提及的过往……这些信息都是他无法通过感知力探查到的。
因此他不仅有太多想问的，他还想真正走进卫莲的内心世界，想知道卫莲那永无止境的变强执念究竟所为何故，更想问问卫莲未来的规划里是否有哪怕一丁点……属于他的位置。
他也知道，以卫莲的性格，既然说了“都可以问”就绝不会有所隐瞒，但正因如此他才无比清醒地意识到如果真的把这份感情挑明了说出口，他和卫莲之间就再也回不到现在这种默契而稳固关系了。
一旦跨越界线，等在后面的很有可能不是他想要的回应，所以他连放手一搏的勇气都没有——与其面对一个未知的答案，还不如维持现状。
他贪恋眼下这种和卫莲并肩作战且守护彼此的时光，至少这样，对方还能在他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想通了这点，他强打起精神走到沙发边，动作有些僵硬地挨着卫莲坐了下来。
当他的胳膊不经意间碰到卫莲的手臂并隔着衣服布料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时，他从昨晚离开魔法师协会后就一直不安跳动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胸腔里纷乱无章的情绪也被这暖意彻底冲散。
他缓缓垂下眼睫，用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将喷薄而出的情感压了回去，努力使自己的语气保持着平时那种听不出太多情绪起伏的调子，低声道：“没事，最近有点累而已。”
这话刚说出口他就后悔了，毕竟对于一个能连续数日不眠不休追踪目标的刺客来说，“有点累”这个借口显得十分敷衍而欠缺考虑。
而卫莲只是侧过头，盯着泽兰那双突然之间失去神采变得像蒙尘的紫水晶般黯淡无光的眸子看了许久。
他心知对方没有说实话，但他无意追问，更不想去探究这背后的真相，他的生存法则注定了他无法给予任何人承诺，既然如此，又何必捅破那层窗户纸徒增伤感和牵绊呢？
静默许久，他动作很轻地站起身来，背对着泽兰说了句：“早点休息。”
然后卫莲便不再多言，径直上了二楼，走向他第一次来泽兰家时住过的那间客房。
而泽兰始终坐在沙发上，眼神失焦地望着墙壁，直到听见卫莲回房后关门的声音，他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
他缓缓低下头，终于看到了自己脚上穿反了的拖鞋。
刹那间，他强作镇定的掩饰和伪装就像被海啸冲垮的礁石般土崩瓦解，碎成了齑粉。
原来，卫莲什么都知道了，自己心慌意乱的表情和竭力隐藏的失态早就被对方尽收眼底，连同刚才那句“累了”的托辞，所有的一切都像个笑话。
可他什么都不问，也什么都不说。
而这种洞若观火却保持沉默甚至纵容的态度也恰恰说明了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卫莲根本不在乎。
自己患得患失的状态在卫莲看来也许只是队友临行前无伤大雅的正常表现，根本无需挂怀，又或者说他确实在意自己这个队友的状态，但这点在意并不足以牵动他更多的情绪，更不足以使他停下脚步去深究那些可能阻碍他前行之路的琐事。
那个少年心中有比个人情感更重要的东西，有他必须独自去往的远方，而自己只是这段旅程中某个微不足道的同行者，终有一别。
这个认知令他万念俱灰，突然间，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他再也维持不住端正的坐姿，猛地俯下身用力撑住了额头，鬓角发丝尽数垂落，遮住了他骤然崩溃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