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之后,转眼便是正月十五。
笼罩武当山多日的惨淡愁云,因着上元节的到来,总算撕开了一丝缝隙,泄下些微薄的喜气。
残雪覆盖的檐角悬起几盏宫灯,投下暖黄柔和的光圈,驱散几分严冬的寒意。
院内积雪被扫开一片空地,卫莲正立于其中。
他摒弃了过往废寝忘食、试图以勤能补拙的路数来提升内力。
唐晰的傀儡、司玉衡的剑,乃至封九霄那柄沉重的环首刀……
若只拼内力深浅和招式堂皇,纵使他天赋异禀,区区两年多的微末根基,如何敌得过别人数十载寒暑的苦熬?
内力依旧沿着《六道轮转》的轨迹在体内流淌,却不再执着于冲击淤塞的经脉,而是丝丝缕缕渗入四肢百骸的筋肉骨骼之中。
力量,并非只源于丹田气海。
速度,爆发,筋骨皮膜所能承受的极限——这才是他此刻疯狂压榨的方向!
他猛地蹬地发力,身影以迅雷之势射出,原地只留下一个深深的雪窝。
冲刺,急停,折返,脚尖在冻硬的土地上摩擦出锐响;双拳带风,击打在虚空中,发出短促的爆鸣,空气被撕开又瞬间弥合。
快!
要比唐门弟子引以为傲的飘忽身法更快!
近身!
一旦欺入敌人咫尺之内,便要一击得手,比最阴狠的刺客更准、更致命!
汗水早已浸透后背衣衫,在料峭春寒中蒸腾起白汽,贴附在紧绷的皮肤上。
卫莲撑着膝盖,气喘吁吁,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沉淀的不再是迷茫与焦躁,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确信。
思路一旦打开,前路便豁然开朗。
内力深浅不再是唯一衡量强弱的标尺,他卫莲本就不是擂台上光明正大论胜负的侠士,他擅长的从来都是阴影中的突袭,是电光火石间的绝杀!
罗刹教风间雾的构陷,锦绣山庄的步步紧逼,这些悬在头顶的利刃,唯有以更快的速度和更狠的手段将其彻底斩断,方能换取喘息之机,才能铺平通往最终“沙滩小岛”的安稳之路。
上一个世界的陈国强如此,这个世界的罗刹教与锦绣山庄,亦是如是!
变强是为了活下去,扫除一切障碍。
卫莲抬手抹去几乎要流进眼里的汗珠,撑着膝盖直起身。
可就在这气息未匀的间隙,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月洞门旁静立的身影。
华清道人。
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身道袍在风中轻拂,正静静地看着他,眼底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关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因着沧浪盟寿宴上那及时送药的渊源,这位武当长老对卫莲始终抱有一份善意。
而更重要的是这数月来,他亲眼看着掌门师弟司玉衡身上发生的变化:
那个连指尖沾染尘埃都要反复搓洗,恨不得将自己隔绝在真空里的小师弟,竟会与这浑身血污的少年同坐一桌,饮茶论武!
那份深入骨髓的洁癖,似乎也在卫莲面前悄然冰释。
单凭这一点,便足以让华清道人对卫莲另眼相看,心中那份好感更是与日俱增。
卫莲停下动作,气息渐平。
他对华清道人微微颔首,算作招呼,脸上并无过多表情,汗水沿着下颌线不断滑落。
华清道人脸上漾开温和的笑意,缓步走了过来,他步履沉稳,踏在青石板上几无声息。
“卫小友练功刻苦,根基扎实,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华清道人声音温厚,带着长辈的赞许。
卫莲只淡淡道:“道长过誉。”
华清道人朝跟在身后不远的一个小道童招了招手,小道童立刻小跑上前,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他接过食盒,亲自打开盖子,一股温热的食物香气顿时逸散出来,在这清冷的后山小院里竟显出几分突兀的暖意。
“今日上元,山中也备了些节食,粗茶淡饭,卫小友莫要嫌弃。” 华清道人说着,跟着卫莲一起进了厢房。
桌上很快便摆上了几样素净的小菜:清炒笋尖,碧绿的菜心,小葱拌豆腐,还有一小碗热气腾腾的元宵。
“趁热吃。” 华清道人招呼着,自己则在桌旁的木凳坐下,并未动筷,只是看着卫莲。
卫莲没有推辞。
他消耗巨大,腹中早已空空如也,直接端起那碗元宵,用调羹舀起一颗。
白糯的皮子破开,滚烫香甜的黑芝麻馅料便流淌出来,带着浓浓的烟火气息。
华清道人看着卫莲吃下几个元宵,目光落在窗外被风拂动的残雪上,眼神渐渐悠远。
“玉衡他……” 华清道人缓缓开口,这一次他并未唤“掌门师弟”而是直接称呼司玉衡的名字,他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沉重,“并非生来就这般不近尘埃。”
卫莲舀汤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了眼。
“他的家乡在东海之滨,一座叫桃渚的小城。” 华清道人的声音如沉入幽潭的古钟,带着岁月的回响,“司家,曾是城中数得着的商贾之家,良田美宅,仆从如云……玉衡,是那家的嫡孙。”
屋里的空气好似静止,连窗外呼啸的风声也低弱了下去。
卫莲手中的调羹停在碗沿,碗中汤水微漾的涟漪映着他若有所思的眸子。
“贫道当年下山游历,正是倭寇在东南沿海最为猖獗之时。” 华清道人语气凝重,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冷的海水与血腥。
“那些东瀛浪人纠集海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十室九空,尸横遍野!我辈习武之人岂能坐视?便与几位同道好友,协助朝廷官兵在沿海一带抗击倭寇。”
“那一战……惨烈。”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眼中是深切的痛楚与无法磨灭的惨烈景象。
“我们接到求援赶到桃渚城外的司家大宅时已经迟了,整个庄子已成一片焦土废墟,火还在烧,烟柱冲天,遍地都是尸体,男女老少……死状……惨不忍睹。”
华清道人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仿佛那冲天而起的血腥与焦糊气味,时隔多年依旧能穿透时光的阻隔,撞进他的鼻腔。
“我们忍着悲愤在废墟和尸堆里搜寻……看是否还有活口。”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卫莲脸上,“就在一处倒塌的灶房角落,一堆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下面,我们听到了微弱得像小猫一样的呜咽。”
“扒开那些僵硬的肢体……” 华清道人的声音艰涩无比,“我们找到了他,一个四岁多的孩子,小小的身体蜷缩在最底下,脸上身上糊满了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得吓人。”
“他在那尸山血海里不知被压了多久,周围全是死去的亲人……” 华清道人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道袍的衣角,指节发白,“一个四岁的孩子,吓到……魂魄都散了。”
卫莲静静听着。
碗中元宵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只有握着调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司玉衡那深入骨髓的洁癖根源。
并非天生的怪癖,那是一个年幼的孩子在人间炼狱的绝境中,被无法承受的恐惧彻底击垮后,本能启动的防御壁垒!
将尸山血海的记忆强行驱逐、封印,用一层坚不可摧的名为“洁净”的寒冰外壳把自己与那个血腥污秽的世界彻底隔绝开来!
那不是清高,而是绝望的自我保护。
“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华清道人的声音带着深沉的叹息,也有一丝庆幸,“不记得家,不记得亲人,不记得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他的记忆在那片尸骸堆里,就断掉了。”
“贫道将他带回武当山时,他高烧不退,呓语不断,醒来后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师父见他根骨清奇,是难得的武学奇才,又怜其身世,便破例收为关门弟子,亲自教导。”
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寒风掠过枯枝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
华清道人长叹一声,打破了沉寂,那叹息声里饱含着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与对当下时局的忧虑。
“十几年前的中原武林远非今日这般……” 他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追思的光彩,“那时虽有门户之见,但外敌当前,大家尚能拧成一股绳!”
“北抗蒙古铁骑,南御倭寇海匪,多少江湖儿郎,抛头颅洒热血,从五湖四海汇聚到国难当头之地!唐门前代门主唐清杉,一手暗器傀儡术出神入化,在雁门关外与蒙古高手同归于尽!其妹唐清婉……”
华清道人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卫莲的神色,“也就是南漳王的那位王妃,巾帼不让须眉,亦是在东南沿海协助官兵清剿倭寇时为掩护百姓转移,力战殉国!”
他提及这些名字,语气中充满了由衷的敬意。
卫莲心中微动,唐清杉、唐清婉——这正是唐晰、唐柔兄妹的父亲,以及卫听澜那位早逝的母妃。
“可如今呢?” 华清道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痛心疾首的愤懑,“人心散了!各门派只知内斗倾轧,争名夺利!北方边境,东南沿海,多少门派内部已被外敌渗透,出现了可耻的叛徒!”
“朝廷更是朽木为官,豺狼当道,陛下纵有心励精图治,奈何……唉!”
他重重叹息,满是无力感,“如今这煌煌大明,支撑庙堂的,怕也只剩下季提督等寥寥几位尚有血性的肱骨之臣在苦苦支撑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
这无奈的叹息如巨石沉水,落入卫莲的心湖,他默然放下已空的碗。
原来,罗刹教这盘踞在东南沿海的毒瘤,其存在已不仅仅是悬于他个人头顶的利剑,更是深深楔入这王朝根基的毒刺。
暗流汹涌的江湖,摇摇欲坠的王朝,早已是病入膏肓,危机四伏。
华清道人又絮絮说了些话,多是忧心时局、怀念往昔的感慨,最终带着满身的萧索与沉重起身告辞离去。
屋内恢复了寂静,卫莲独坐良久,直到窗外天色渐渐暗沉。
接下来的时间,卫莲在后山别院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苦修中度过。
司玉衡偶尔会来。
依旧是神情清冷地站在远处观望,但每次到来,他只需静静看上一会儿卫莲的修炼,便能精确地指出其动作衔接间的滞涩,发力角度的细微偏差,或是呼吸节奏与肢体动作未能完美协调之处。
寥寥数语,切中要害。
卫莲沉默地听着,将每一个字刻入心底,然后在下一次训练中修正,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适应,在蜕变。
后山的残雪彻底消融,枯枝抽出点点新绿,凛冽的寒风也一日日变得和煦,阳春三月的气息在不知不觉间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