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张灯结彩的喜气尚未散尽,此时杜子美却回到家中独坐书房,指尖反复摩挲着案头那卷《丽人行》诗稿。窗外秋雨淅沥,打湿了院中那株老梅,枝桠间凝结的雨珠坠入青石缝隙,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像极了那日宫宴上玉珏相击的脆响。
\"父亲。\"杜望安掀开湘妃竹帘,颀长身影被烛火勾勒得愈发清峻。他手中捧着鎏金错银的聘雁礼盒,大红绸缎上还沾着未干的雨水,\"明日去公主府行纳采礼,这雁目该缀东珠还是南海明珠?\"
杜子美抬眼望着儿子,烛芯爆开的灯花在青年眉心投下跳动的阴影。三日前校场比箭时,他分明看见望安在挽满月弓的瞬间,目光越过层层锦旗落在观礼台西侧——那里立着柳贵妃的侍女绿芜,发间新簪的并蒂海棠在风中轻颤。
\"且放下吧。\"杜子美指尖轻叩青瓷笔洗,涟漪荡开墨色涟漪,\"为父更在意你箭囊里藏着的半阕残诗。\"
杜望安手中礼盒微倾,东珠在锦缎上骨碌碌滚出半寸。那日围猎遇险,绿芜替他包扎伤口时塞进箭囊的素笺,此刻正贴着心口发烫。诗是前朝宫体,字迹却带着女儿家特有的娟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李翰林方才差人送来这个。\"杜子美忽然从袖中抖落半枚玉蝉,蝉翼上镌刻的柳叶纹在烛光下流转幽光,\"说是在平康坊酒肆拾得的。\"
杜望安瞳孔骤缩。这分明是绿芜及笄那年他亲手所刻,本该系在女方罗帕上的信物。三日前他借口更衣潜入御花园,正是要将这玉蝉还给她,却撞见贵妃贴身内侍鬼鬼祟祟往太液池边埋什么物什。
\"圣上今早召见,问及你对陇右道屯田的看法。\"杜子美忽然转了话头,目光落在儿子腰间那枚错金银蹀躞带上,\"你可知柳尚书昨日递了折子,说吐蕃使团不日将入京献马?\"
杜望安指尖拂过冰凉的玉蝉,突然忆起那日绿芜颤抖的睫毛像惊惶的蝶。贵妃宫中走水时,他在火场废墟里捡到的半片金锁,与玉蝉腹中的机括竟能严丝合缝……
\"父亲,孩儿想求娶绿芜。\"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夜枭啼叫,惊得烛火猛然一跳。杜子美望着儿子映在墙上的剪影,恍惚看见三十年前自己跪在玄宗面前求娶杨氏女的情形。那时太极殿的龙涎香也是这样粘稠,金丝笼里的孔雀也是这样凄厉地鸣叫。
\"你可知公主的生辰八字已送去太史局合婚?\"杜子美指尖蘸了茶水,在紫檀案几上画出北斗形状,\"柳贵妃昨夜宿在紫宸殿,今晨内侍省就多了二十名带刀侍卫。\"
杜望安突然解下腰间玉带,当啷一声拍在案上。玉带内侧暗格弹开,躺着半枚带血渍的铜鱼符——正是那夜从火场刨出的物什。鱼符背面阴刻的柳叶纹,与玉蝉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三日前校场比试,孩儿故意射偏三箭。\"杜望安声音沙哑,\"若非李翰林在箭靶上做了手脚……\"
杜子美霍然起身,案上茶水在北斗第七星的位置洇开暗痕。他想起今早李白在朱雀大街酒楼醉吟的诗句:\"双成走报甄妃泣,斜倚熏笼坐到明。\"那时他还不解其意,此刻望着儿子执拗的眉眼,忽然明白那醉鬼早看穿了这盘棋局。
\"明日纳采礼,你且带着这玉蝉去。\"杜子美从暗格里取出一卷泛黄的诗稿,墨迹洇染处可见\"明眸皓齿今何在\"的残句,\"就说这是你母亲留下的陪嫁,要亲手交给公主。\"
杜望安接过诗稿的手忽然顿住。他看见父亲在烛火下的侧影与记忆中某个夜晚重叠——那夜母亲咳着血将诗稿塞给他,说这是用杜家百十口人的性命写就的谏书。
\"记住,情之一字最忌圆满。\"杜子美将玉蝉按进儿子掌心,蝉翼上的柳叶纹在烛光下泛起血色,\"就像这半枚鱼符,残缺时方能保命。\"
雨声渐急,打湿了窗外新栽的绿萼梅。杜望安握紧玉蝉,忽然听见极轻的环佩声从廊下传来。他转身掀帘,正对上绿芜苍白的脸,发间那支并蒂海棠被雨水浇得蔫头耷脑,倒像极了此刻两人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