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暮春,市政府体育馆的铁皮屋顶被春雨敲得咚咚响,像极了机关食堂开饭时的搪瓷缸碰撞声。李海山站在体育馆中央,望着用帆布搭成的 “临时厨房” 皱起眉头 —— 那帆布是从战备仓库拖出来的,印着 “深挖洞,广积粮” 的标语,褪色的蓝字在雨水中洇开,活像一群淹死的乌鸦。
“李局,” 陈永年抱着一摞塑料花跑过来,花瓣上的金粉蹭得他满脸都是,“幼儿园的娃娃们到了,可这雨……” 话没说完,帆布厨房的顶篷突然漏雨,一大滴脏水正好砸在李海山的中山装上,第二颗别针别着的 “改革先锋” 徽章应声而落,掉进他脚边的搪瓷缸 —— 缸里泡着的 “龙井茶” 其实是酱油水。
为迎接全国考察团,市政府把能折腾的都折腾了:体育馆变成 “万人宴会厅”,羽毛球网改挂横幅 “热烈欢迎全国食堂改革同仁”;街道两旁的梧桐树上挂满塑料花,红的黄的铺天盖地,不知情的还以为提前过国庆。最绝的是抽调了三百个幼儿园小朋友组成 “礼仪队”,每个孩子手里捧着用浆糊粘的纸花,脸蛋冻得通红,却还要跟着广播跳《咱们工人有力量》—— 只不过动作整齐得像被风吹歪的稻草人。
帆布厨房里,赵师傅对着泡水的 “东坡肉”(其实是冬瓜)破口大骂:“狗日的!这帆布比老张的解放鞋还漏!” 学徒小王蹲在地上抢救泡发的木屑,这些本该用来做 “红烧肉” 的材料,此刻正顺着雨水流向排水沟,像极了机关大院里流失的民心。“师傅,咋办?” 小王哭丧着脸,“考察团马上就到!” 赵师傅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突然看见墙角堆着昨晚的泔水桶:“把泔水里的剩菜叶捞出来,就说这是‘环保养生菜’!”
街道上,考察团的大巴车排成了长蛇阵。司机师傅握着方向盘直犯愁:“同志,这塑料花铺得比雪还厚,刹车根本不管用!” 果然,第一辆大巴拐弯时突然打滑,车身猛地甩向路边,惊得举花的小朋友们尖叫着乱跑。李海山站在雨中,看着塑料花漫天飞舞,突然想起去年春节贴的对联 —— 同样的红,同样的假,只是这次飘得到处都是,像极了撒向人间的冥币。
体育馆内,陈永年正在指挥小朋友重新站队。“手抬高!笑一笑!” 他自己的笑脸却比哭还难看,镜片上蒙着的水雾让他看不清孩子们早就哭花的脸。突然,广播里的《咱们工人有力量》卡了壳,变成 “咱们工人有…… 有塑料花” 的重复旋律,惹得考察团成员们面面相觑,有人偷偷掏出笔记本写下:“创新音乐教育融入餐饮文化”。
帆布厨房的漏雨越来越大,赵师傅不得不带着人用铝盆接水。当他把 “环保养生菜” 端上餐桌时,考察团里的一位科长皱起眉头:“这菜里怎么有…… 有饭票?” 陈永年眼疾手快,用筷子夹起那张 1976 年的粮票:“您看,这正是我们‘忆苦思甜’的体现!每道菜都融入历史元素,让同志们在就餐中重温革命岁月!”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混着屋顶漏雨的滴答声,像极了机关会议上的敷衍喝彩。
马建军混在接待队伍里,看着老张的解放牌卡车停在体育馆后门。车斗里装着从邻市 “借” 来的冻鱼,鱼身上的冰碴子已经化了一半,露出底下用红漆写的 “为人民服务”—— 那是从报废的消防车身上刮下来的漆。“小马,” 老张递来支烟,“知道咱们借了多少肉票吗?连郊区的猪圈都被扫空了!” 他吐了口痰,痰里还带着塑料花的碎屑,“再这么搞下去,老百姓该拿咱们当蝗虫了。”
考察团的晚餐堪称荒诞盛宴:帆布厨房炖的 “全家福” 里,漂浮着白菜帮子、木屑和半块发霉的馒头;所谓的 “清蒸鲈鱼” 其实是用铁皮罐头敲成的鱼形,表面刷着银粉;最绝的是 “甜点”,用过期的麦乳精兑水,冻成冰块后刻上 “改革必胜” 的字样,咬一口能硌掉门牙。然而考察团成员们却吃得津津有味,笔记本上写满 “创意十足”“紧跟时代” 的评语。
散场时,春雨还在下。李海山看着考察团的车尾灯消失在塑料花雨中,突然发现自己的中山装全湿透了,第二颗纽扣的位置空荡得像个无底洞。体育馆内,小朋友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手里的纸花早已烂成泥团;帆布厨房里,赵师傅正在用泔水冲洗案板,水流过 “深挖洞,广积粮” 的标语,把 “粮” 字冲成了 “良”—— 这荒诞的一字之差,恰似这场接待的真实写照。
深夜的市政府会议室,王书记拍着桌子怒吼:“全国考察团反馈说‘接待水平有待提升’!” 李海山盯着墙上的地图,突然发现本市的肉票储备已经标成了白色 —— 那是弹尽粮绝的标志。窗外,塑料花在雨中凋零,像极了他们摇摇欲坠的 “改革神话”。而此时,省厅的加急电报正在路上:“鉴于你市先进经验,拟于下月组织华东六省一市联合考察团到访……”
李海山看着电报上的 “联合考察团” 四个字,突然想起下午在帆布厨房看见的场景:赵师傅把最后半块真肉切成二十片,每片薄得能看见对面的人。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饭票,突然笑了 —— 这笑比哭还难看,比塑料花还虚假。而隔壁的财务科,张大姐正在计算接待费用,算珠哗啦一声散了架,像极了他们即将崩溃的接待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