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沪海大学女生宿舍楼还沉浸在周末特有的慵懒里，空气里漂浮着隔夜外卖的气息和淡淡的化妆品甜香。唯有403的门缝下，泄出一线格外明亮的光。赵可儿站在门后那面窄窄的穿衣镜前，微微踮着脚，手里捏着一支崭新的睫毛膏，小心翼翼地靠近自己的眼睛。
镜子里映出一张圆润的脸庞，皮肤是健康的蜜色，带着晋地姑娘特有的饱满。眉毛浓黑，眼睛不大，但瞳仁很亮，此刻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根细小的刷头，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身上那套沪海索菲特酒店餐饮部的制服——浆洗得笔挺的白衬衫配黑色马甲裙——将她不算苗条但结实匀称的身形包裹得一丝不苟，只是衬衫下摆似乎被那不算纤细的腰身撑得有些紧绷。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大清早的，是要去参加选美还是去端盘子啊？”对床的苏晓晓顶着一头乱发从被窝里探出脑袋，睡眼惺忪地揶揄。她瞥见赵可儿桌上摊开的法语口语书和几张写着潦草笔记的酒店服务流程单，“不是吧可儿，就一个兼职，至于这么拼？你爸那‘赵府家宴’两层楼呢，缺你这点工资买口红？”
赵可儿手一抖，差点把睫毛膏戳进眼睛里。她放下刷子，转过身，圆脸上带着点被说中心事的窘迫，但更多的是认真：“你懂啥？我练的是语言环境！在酒店，听的都是原汁原味的法语、英语，比在教室里对着录音机强多了。再说，”她挺了挺胸，努力让那身制服看起来更挺拔些，“我哥说了，甭管家里咋样，自己挣的才硬气！”
“是是是，你哥，镇海大队的赵大勇中队长，你们赵家的定海神针，你的精神领袖！”苏晓晓翻了个白眼，却忍不住笑了：“不过说真的，可儿，你这劲头要是分一半给找对象，也不至于……”
她没说完，但眼神在赵可儿结实的身板和那身过于严肃的制服上溜了一圈，意思不言而喻。
赵可儿脸一热，抄起床上的小挎包，作势要砸过去：“闭嘴吧你！再胡说八道，下次从家带的酱猪蹄没你的份！”
她飞快地最后整理了一下鬓角一丝倔强翘起的碎发，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奔赴的不是酒店后厨，而是某个看不见的战场：“走啦！赚钱去！”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苏晓晓含糊的“加油”声和宿舍里残留的暖意。清晨的校园大道空旷安静，只有清洁工扫地的沙沙声。赵可儿蹬着她那辆半旧的自行车，链条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朝着城市中心那座玻璃幕墙闪耀的索菲特酒店驶去。风鼓起她制服衬衫的领口，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她心头那点被室友调侃带来的微澜。
她喜欢这份工作，喜欢那巨大、繁忙、犹如精密机器般运转的后厨里弥漫的复杂香气——烤面包的焦甜、咖啡的醇厚、煎培根的油香，还有各种昂贵香料混合的异域芬芳。更喜欢那些穿梭其间的、来自世界各地的面孔和他们口中鲜活流淌的语言。在这里，她不再是“赵府家宴”老板的女儿，也不是那个有个了不起的哥哥的赵可儿，她就是她自己，一个努力抓住每一个单词、力求把服务做到精准的实习生，赵可儿。
周末的索菲特酒店“香榭丽舍”西餐厅，总是弥漫着一种矜持的繁忙。水晶吊灯折射着晨光，洁白的桌布一尘不染，银质餐具摆放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空气里流淌着柔和的爵士乐，混杂着新鲜烘焙的面包香气和顶级咖啡豆的醇厚。衣冠楚楚的客人们低声交谈，侍者无声地穿梭，一切都遵循着某种看不见的奢华秩序。
赵可儿站在靠近开放式厨房的备餐台前，指尖捏着一柄银质小铲，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平底锅里嗞嗞作响的蛋液。她手腕轻巧地晃动，让淡黄色的液体均匀铺开，边缘泛起漂亮的蕾丝花边。旁边，经验丰富的厨师长正皱着眉头，对着一位情绪明显不佳的法国客人用法语快速解释着什么。那位头发花白、穿着考究的老先生指着面前几乎没动的早餐盘，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不悦。
“不，先生，这不是真正的法式炒蛋（oeufs brouillés）！它太干了，像一团凝固的棉絮！还有这羊角面包，”他拿起一个可颂，指尖用力按了按，“它缺乏灵魂！没有那种外酥脆、内里湿润如云朵的层次感！温度也不对，它不够温暖！”
厨师长额头见汗，试图用职业化的笑容安抚：“非常抱歉，先生，我们立刻为您重做一份……”
“重做？”老先生打断他，带着法式特有的傲慢，“如果不懂得基础的温度和火候，重做一百次又有什么用？”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背景音乐。周围几桌客人投来好奇或略带尴尬的目光。餐厅经理也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程式化的歉意微笑，正准备加入安抚的行列。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稳定，带着点晋地口音但发音相当标准的年轻女声，用流畅的法语插了进来：
“先生，您的标准非常精准。完美的法式炒蛋，需要在低温下用黄油慢慢搅动，直到它呈现柔滑的奶油状，而非凝结成大块。至于可颂，”赵可儿放下手中的小铲，目光转向备餐台上刚出炉的一盘面包，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笃定，“出炉后的黄金复烤时间只有不到三分钟，温度必须控制在180度，才能最大限度唤醒它的层次，同时锁住内部的湿润。您这份，大概错过了最佳的食用窗口期，而且复烤温度可能稍高了几度，导致表皮过早硬化，失去了刚出炉时那种酥脆与柔软交融的微妙平衡。”
她说完，餐厅里有一瞬间的寂静。那位法国老先生脸上的愠怒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锐利的目光第一次认真地落在眼前这个穿着侍应生制服、身材结实、脸庞圆润的东方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