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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依娜停止脚步

码头的风比巷子里烈些,卷着河腥气扑在人脸上。

朱祁钰站在石阶上,看脚夫们将最后一捆丝绸搬上商船,绸布的边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极了草原上展开的狼旗。阿尔斯兰蹲在岸边,用石子打水漂,石片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沉下去时,带起一圈圈涟漪,正映着阿依娜的影子——她站在离众人几步远的地方,望着河对岸的芦苇荡,背影僵得像块石头。

方才在街角解救被地痞纠缠的民女时,那女子哭着道谢,说自己是徐记布庄的绣娘,前几日被吴良才的管家强抢,若不是遇到贵人,怕是早被卖到船上了。“徐记”两个字刚出口,阿依娜手里的马鞭“当啷”掉在地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就那么定在原地。

也平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偷偷拽了拽琪亚娜的衣袖:“她这是……怎么了?”

琪亚娜没回头,目光落在阿依娜微微颤抖的肩头,声音压得很低:“你没听见那绣娘说什么?”

“听见了啊,徐记布庄……”也平话没说完,忽然想起方才巷尾那半枚刻着“徐”字的玉佩,嘴巴半张着,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风卷着芦苇叶沙沙响,像谁在耳边低语。

阿依娜垂着头,发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却没掩住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她想起父亲也先走的那年,草原的雪下得格外早,老人家躺在毡房里,呼吸像风中残烛,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陈家那小子是个可靠的,往后……好好过日子。”那时她刚嫁给陈友半年,肚子里正揣着个小生命,陈友出征前替她拢了拢毡帽,说等平定瓦剌余部就回来补办婚礼,让她光明正大入陈家的族谱。

“阿依娜姐姐?”阿吉怯生生地凑过去,想捡她脚边的马鞭,却被琪亚娜一把拉住。

琪亚娜朝朱祁钰和也平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往远处走。苏和早已会意,正站在商船的跳板旁,假装和船老大核对货单,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没离开阿依娜。

“让她自己待会儿吧。”

阿娅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她走到琪亚娜身边,望着阿依娜的背影,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自己的小腹。那年她被抓到徐有贞的旧部营里,也是这样,听着那些人喊“徐大人有令”,听着他们用中原话商量着把她卖给哪个军官,直到血顺着裤腿流下来,她才知道,有些疼是刻在骨头里的。

朱祁钰站在石阶最高处,手里转着枚玉佩——那是苏和从巷尾捡来的半枚“徐”字佩。玉佩的断口很新,像是刚被人攥碎的。他想起方才阿尔斯兰说的箭疤,想起驿站马厩里的松香,想起吴良才袖口那点可疑的痕迹,忽然觉得这江南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浑。

“陛下,”苏和走过来,低声道,“暗卫说,那月白少年进了驿站后,直接去了后院西厢房,那里住着个从京城来的御史,姓徐。”

朱祁钰嗯了一声,没说话。风掀起他的袍角,露出腰间的玉带,玉带上的麒麟纹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也平蹲在地上,数着石阶上的青苔:“那个徐御史……会不会和阿依娜姐姐的事有关?”

琪亚娜瞪了他一眼:“别瞎猜。”话虽如此,她却想起阿依娜昨夜摩挲着一枚旧银锁,那锁上刻着个“陈”字,她说那是陈友给孩子备的。

码头的喧嚣渐渐低了下去,商船解开了缆绳,船夫撑着长篙,把船往河心推。水浪拍打着石阶,溅起的水珠落在阿依娜的鞋上,她却像没察觉似的,依旧站在原地。阳光穿过她的发辫,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一地被踩碎的银饰。

忽然,她动了动。不是往前走,而是缓缓蹲下身,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风声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

阿娅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肩上。披风上还带着阿娅的体温,混着淡淡的草药味——那是她这些年一直带着的,治肚子疼的药。

“我以前总以为,忘了就好了。”阿娅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到什么,“后来才知道,有些事就像扎在肉里的刺,平时不碰不疼,可一遇到阴雨天,还是会钻心地疼。”

阿依娜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呜咽声变成了放声的哭。

“他们逼着我喝那药的时候,我摸着肚子想,这是陈友的根啊……”她哽咽着,声音碎成一片,“他走前说回来就办婚礼,可半个月后,药劲刚过,我就听见陈家哭嚎,说他战死了。我连他家里有弟弟妹妹都不知道,就成了没人认的寡妇……”她想起那天陈家大门紧闭,她抱着那枚银锁站在雪地里,直到锁上的花纹硌得手心生疼。

远处的朱祁钰望着河面,手指在石阶上轻轻叩着,指节泛白。也平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

日头渐渐偏西,把码头的影子拉得很长。商船已经驶远了,只剩下桅杆的影子在水面上晃。阿依娜终于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像雨后草原上的星星。

“我没事了。”她哑着嗓子说,把披风还给阿娅,弯腰捡起马鞭,“走吧,去看看你们说的商船,装的是什么货。”

阿娅接过披风,看见她手背上的指甲印——掐得太深,渗出血珠来了。

朱祁钰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沉郁:“都怪我。”

众人一愣,看向他。他望着阿依娜的背影,慢慢道:“当初是我下的令,让陈友挂帅出征。陈家世代忠良,到头来……我欠他们的。”

阿依娜脚步一顿,没回头,只是握紧了马鞭:“不怪你。”风把她的声音吹得有些散,却异常清晰,“是陈友自己说的,保家卫国是本分。他命不大,没福气回来罢了。”

朱祁钰把那半枚玉佩递给苏和:“送回驿站,放在西厢房窗台上。”

苏和愣了一下:“陛下是想……”

“让那位徐御史知道,我们捡到了他的东西。”朱祁钰望着河对岸的芦苇荡,风正把芦苇吹得往一个方向倒,“也让他知道,有些账,总得算清楚。”

阿尔斯兰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块没扔出去的石子:“要是他不认呢?”

“不认?”朱祁钰的目光扫过码头的石阶,那里还留着阿依娜蹲过的痕迹,“那就让这苏州的水,替我们记着。”

阿依娜走在最前面,马鞭在手里转了个圈,啪地抽在空气里。风卷着她的声音过来,带着点草原上才有的烈气:“走了,看看那些货里,有没有藏着徐有贞的爪牙。”

众人跟上去,脚步声踩在码头的木板上,咚咚作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谁也没再提“徐”字,可河风里,却总像飘着那枚银锁的冷光,缠在发间,落在肩头,沉甸甸的,像没说出口的誓言。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快要伸进河里,和那些藏在水底的秘密,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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