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拍皇贵太妃的戏了,嘉辉哥、小庆姐,快给我点拨点拨!”江雪珑把两串滋滋冒油的羊肉递过去,竹签上的孜然粒簌簌往下掉,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十分的恳切。
梁嘉辉接过串儿,啧一声笑:“我都还在摸索中学习呢。我只能告诉你,李翰翔导演对专业度要求比较高,如果你想现场改戏,千万别提你的主观感受,一定要基于历史人物原型理性探讨。”
江雪珑咬了块土豆,辣椒沫沾在嘴角:“什么意思啊,在你们的印象中,我就这么爱现场改戏吗?”她嘴上不服,眼里却认真思索起来,嚼完最后一块土豆,她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至于演技方面……”梁嘉辉抬眸看向坐在对面的刘小庆,“你让小庆姐教你,她很厉害的,我看过她的剧本,上面全是批注,连哪句台词走几步路,抬手的高度都设计地清清楚楚,那不是死记硬背,是把人物的魂都参透了。跟小庆姐对戏,我都学到了很多。”
江雪珑侧头眼巴巴看向刘小庆。她是看过刘小庆很多作品的,印象最深的是95版《武则天》,从少女演到老年,年龄横跨60年。不论是少女的灵动机敏,还是中年的城府威仪,还是老年的孤独倦怠,都演得入木三分,而那年她43岁。这部剧的妆造惊为天人,还连带捧红了化妆师毛歌平。
刘小庆放下烤串签子,目光沉沉落在江雪珑脸上:“我没有看过阿珑演戏,不知道要从哪里教。不如你先告诉我,你觉得康慈皇贵太妃对咸丰、对恭亲王、对皇后、对懿贵妃,都是什么想法、什么态度?”
江雪珑已经看过自己的第一版剧本,刘小庆问出的这个问题她已经思考过,于是稳稳答道:“对恭亲王,是护犊子的疼,藏在每回他请安时那半盏特意温着的茶里;对咸丰,是养大于生的怨,怨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把母子情分当枷锁;对皇后,是过来人看晚辈的淡,知道她步步谨慎,便懒得费神敲打;对懿贵妃,是看透了野心的冷,瞧着她上蹿下跳,像看戏台上演戏,嘴角总挂着半分不屑。”
刘小庆眉峰微挑,追问:“那她心里最疼的是什么?最恨的是什么?最想抓牢的,又是什么?”
江雪珑答得干脆:“最疼的是道光没有封她为后;最恨的是咸丰忌惮她亲儿子;最想抓牢的是太后的地位!”
“错了!”刘小庆伸手一拍桌面,结果拍了自己一手油,江雪珑连忙给她递纸,等着她给自己纠正。
“你这答案像块没腌透的酱肉,看着够味,咬开全是白的。历史上的博尔济吉特·静贵妃,她的爱恨从来裹着三层纱——一层是皇家体面,一层是宗法规矩,最后才轮到自己那点血肉情分,哪能像小姑娘似的,把恨字刻在眉头上?”
她顿了顿,声音沉下来:“先说「最疼的」——不是没当上皇后,是一辈子被宗法这把尺子量着,连母亲两个字都活得憋屈。道光临终给了她皇贵太妃的尊荣,却用祖制圈死了她的路:养了咸丰十年,终究是养母;生了恭亲王,偏不能母凭子贵。这疼,是对着铜镜梳发时,金簪子突然卡在发间的愣神,是听见宫人称「太妃」而不是「太后」时,鬓角碎发晃了晃的轻颤,不是嚎啕大哭的痛,是钝刀子割肉的麻。”
“再说「最恨的」——不是咸丰忌惮恭亲王,是她自己活成了儿子的软肋。咸丰给她太后的仪仗,却攥着名分不放,明着是尊荣,暗着是提醒恭亲王:你娘的体面握在我手里。她恨的是这份算计,恨自己明明是两个儿子的娘,却要在朝堂博弈里当枚棋子。临终前她硬讨封号,哪是争权力?是想告诉天下:我博尔济吉特氏,先是奕?的娘,再是咸丰的养母,不是谁手里的牌。这恨里裹着母亲的悲,不是后宫争风吃醋的怨。”
“最后说「最想抓牢的」——不是太后的地位,而是人生最后一点体面。宫里人早私下称她康慈太后,可「私下」两个字,像根刺扎在心里。她要的不是凤冠霞帔,是史书上能堂堂正正写一句孝静成皇后,抚育圣躬,诞育贤王。而不是被一笔带过的皇贵太妃。可惜啊,她到死都没抓牢。咸丰给了她谥号,却不让她入太庙,就像给了她一件华服,偏要在后背撕开个口子,让风灌得透心凉。”
刘小庆指尖敲了敲桌案:“你演她,得把这层「隔着规矩看爱恨」的劲儿演出来:疼的时候,别掉眼泪,是对着镜子摸自己满头珠翠时,指尖突然顿住的僵硬;恨的时候,别瞪眼睛,是听咸丰喊「皇额娘」时,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想抓的时候,别伸手去够,是咽气前攥着奕?的手,指甲掐进他肉里,却对着咸丰的方向,轻轻吐出半句话——「我……该有个名份」。这才是历史里的康慈,一辈子活在「该」与「不该」的夹缝里,连爱恨都得裹着规矩的皮。”
江雪珑眼中有滴泪滑落,惊得刘小庆立马回神:“哎呀,是我语气太严厉了吗?怎么把你说哭了?”连忙拿纸巾给她擦眼泪。
江雪珑仰头笑了,泪痕在灯光下闪着光:“不是,只是听小庆姐这么一说,我好像看到了康慈的一生。”她随手抹了把眼泪,“小庆姐,你连康慈这个人物都了解得这么细致吗?”
刘小庆喝了口酒:“我不了解她,我就不知道懿贵妃要用什么态度看她、用什么心思揣摩她、用什么方式跟她说话。”
江雪珑竖起大拇指由衷佩服:“我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想要请教小庆姐,戏里的康慈40岁,我要怎么去演超过我实际年龄20岁的人物呢?”
刘小庆忽然松了肩,眼角眉梢都往下坠,连声音都裹了层浆糊似的:“就一个字——「懒」。不是懒得动,是懒得较劲了。”
她抬手时,腕子像挂着千斤重,慢悠悠划过半空:“眼神要懒,看人时眼珠从下往上爬,像老钟的指针;动作要懒,抬手扶鬓角,得先让胳膊肘沉半寸,再慢悠悠抬起来;说话更要懒,一个字分三口气吐,尾音坠着,像棉线拴着铜钱往下沉……”
“这「懒」里藏着的,是四十年的熬磨。拖半步,停半秒,就能叫人看出……”她指尖落在江雪珑心口,轻轻一点——
“她心里头的火啊,早就烧完了。明明只剩点余温,却偏要在风里撑着,不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