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闷罐子屋里的郁火——升阳散火汤治四肢烙手
津门市的七月,日头毒得能把柏油路烤化。岐仁堂的竹帘下,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叫小吴,在大学城旁的奶茶店打工。他袖口挽得老高,露出的胳膊看着挺壮实,可那手背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指尖还时不时抖两下。
“岐大夫,您快给我瞧瞧这手!”小吴把胳膊往桌上一伸,“从春末就开始了,先是手心发烫,现在连胳膊都跟着热,摸上去跟烙铁似的。店里人都说我中了暑,可喝了十瓶藿香正气水都不管用。”
岐大夫放下手里的《脾胃论》,先摸了摸小吴的手背——果然烫得吓人,可再往上摸手肘,热度就轻了些。又看了看他的舌头:舌质偏红,苔薄白,不像有大热的样子。“平时爱喝啥?”岐大夫问。
“爱喝冰的!”小吴脱口而出,“奶茶店嘛,天天对着冰柜,渴了就灌冰柠檬水,一天能喝七八杯。有时候贪凉,还直接嚼冰块。”
“问题就出在这冰块上了。”岐大夫捋着胡子,让小吴伸出舌头,“你看这舌苔,虽不厚腻,但舌边有齿痕,是脾虚的底子。脾主四肢,你长期喝冷饮,就像往脾土里浇冰水,把脾阳给郁遏住了。”
药童小栓端着凉茶过来,好奇地问:“师父,脾阳郁遏为啥会手热呢?按说寒应该手凉啊。”
“这就是李东垣说的‘火郁发之’了。”岐大夫指了指案头的线装书,“《脾胃论》里讲,‘胃虚过食冷物,郁遏阳气于脾土之中’。就像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本来该通风换气,你偏要把窗户钉死,里面的热气散不出去,可不就闷得发烫?”
他转向小吴:“你这不是实热,是郁热。脾阳被寒饮困住了,没法正常升发,只能憋屈在四肢里往外冒。就像冬天生炉子,烟囱堵了,烟出不去,全憋在屋里。”
小吴听得直点头:“难怪我晚上吹空调,手还是热得睡不着。那该咋治呢?”
“得把‘烟囱’通开,让郁火散出去。”岐大夫起身走到药柜前,“升麻、葛根各五钱,羌活、独活各三钱,这几味药就像打开窗户的钩子,能把郁在四肢的阳气升发起来。”
“师父,为啥还要加白芍和人参?”小栓看着抓药的纸包。
“白芍能养阴清热,防止散火时伤了阴液;人参配炙甘草,是给脾胃打气,就像屋子的主人,有了力气才能把浊气赶出去。”岐大夫又抓了柴胡、防风,“这两味是风药,风能散郁,就像刮进屋里的穿堂风,把郁火吹散。”
他特意叮嘱:“这药要温服,喝完后别喝冷饮,也别吹空调,让身上微微出点汗,把郁火带出来。记住,往后冰饮少喝,脾胃就像块地,老拿冰水浇,啥庄稼都长不好。”
五天后,小吴又来了,这次手背的红色退了不少,摸上去也不那么烫了。“岐大夫,神了!喝了药第二天,手心就没那么烧了,晚上能睡踏实了。就是喝完药有点出汗,不多,身上挺舒服。”
岐大夫点点头:“效不更方,再服三剂。记住,这病是慢慢积下的,好了也别马上就喝冰的,先喝常温的水,让脾胃缓过来。”
小吴走后,小栓拿起药方琢磨:“师父,这升阳散火汤跟补中益气汤都用升麻、柴胡,为啥一个治手热,一个治下陷呢?”
“关键在‘郁’字。”岐大夫擦了擦手,“升阳散火汤的郁是火郁于四肢,所以用风药为主,散郁火;补中益气汤的郁是清阳下陷,所以用补气为主,升麻、柴胡只是引子,把下陷的阳气提起来。就像同样是开窗,一个是为了散闷烟,一个是为了让阳光照进来。”
窗外的蝉鸣一阵高过一阵,岐大夫望着药柜上的升麻,喃喃道:“李东垣说‘火与元气不两立’,这郁火不除,元气就不得伸。治这病,就得像揭锅盖一样,把郁滞的地方撬开,阳气才能归位。”
第二章 漏雨湿屋的潮气——升阳益胃汤治身重口苦
入秋后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三天。岐仁堂的门槛上积了层青苔,药童小栓正忙着往墙角摆生石灰,就见一个中年妇女扶着个老汉进来了。老汉叫老郑,在城郊的鱼塘看塘,浑身一股鱼腥草味,走路都得人架着。
“岐大夫,您快给看看,我老伴儿这月来跟丢了魂似的!”妇女急得直抹眼泪,“整天瘫在椅子上,动都不想动,说浑身跟灌了铅似的沉。吃饭也没味,口苦得像吃了黄连,大便稀得跟水似的,一天跑好几趟。”
老郑蔫蔫地坐在板凳上,眼皮都抬不起来,嘴唇发白,舌苔黄厚腻得像铺了层豆腐渣。岐大夫摸了摸他的脉:濡缓无力,再按他的小腿——一按一个坑,半天不回弹。“鱼塘湿气重吧?”岐大夫问。
“可不是嘛!”妇女抢着说,“他整天蹲在鱼塘边,雨天也不歇,胶鞋里全是水。前阵子还淋了场大雨,回来就不对劲了,怕冷又怕热,裹着被子还打哆嗦。”
“这是脾虚湿盛,兼外感秋燥了。”岐大夫翻开《脾胃论》,指着“升阳益胃汤”的条文,“你看这描述:‘怠惰嗜卧,四肢不收,体重节痛,口苦舌干,食无味,大便不调,小便频数,洒淅恶寒’,跟老郑的症候一模一样。”
小栓递过毛巾让老郑擦手,好奇地问:“师父,为啥湿盛还会口苦舌干呢?不是该口黏吗?”
“这就是湿郁化热了。”岐大夫解释道,“脾主运化水湿,老郑长期在湿地里泡着,脾胃阳气被寒湿困住,就像屋子漏了雨,地板全是水,湿气散不出去,时间长了就闷出热来。口苦是郁热上蒸,舌干是湿浊阻滞,津液不能上承。”
他转向老郑:“你这病,就像一间漏雨的老屋子,墙皮受潮发霉,屋里又暗又湿,还透着点霉味。光擦地板不行,得先把屋顶的窟窿补上,再把湿气抽出去,最后通通风。”
“那该咋补呢?”老郑有气无力地问。
“升阳益胃汤,升阳气,益胃气,除湿清热。”岐大夫开始配药,“黄芪二两,这是君药,就像给屋子打地基,增强脾胃的运化能力;人参、甘草、白术,这是四君子汤的底子,帮着黄芪固护正气。”
“师父,怎么还加了羌活、独活、防风?”小栓看着药包越来越多。
“这就是‘升阳’的关键了。”岐大夫笑了笑,“风药能胜湿,就像给屋子开风扇,把湿气吹散。羌活、独活走全身经络,把关节里的湿浊搜出来;防风走表,把外感的秋燥散出去。”
他又抓了半夏、陈皮:“这两味燥湿化痰,就像撒生石灰吸潮气;茯苓、泽泻利水渗湿,把肠道里的水湿从小便引出去;黄连苦寒,清郁热,就像开窗通风,让霉味散出去。”
特意叮嘱:“这药要煎得浓一些,分三次温服。服药期间别吃鱼腥生冷,最好喝小米粥养胃。每天早上太阳出来后,到鱼塘边走走,晒晒太阳,借自然界的阳气助药力。”
一周后,老郑自己走进了岐仁堂,虽然还是有点瘦,但精神好多了,走路也不用人扶了。“岐大夫,喝了药后,身上没那么沉了,口苦也轻了,大便也成形了。就是喝完药后有点微微出汗,身上松快多了。”
岐大夫诊了脉,濡象已减,舌苔也薄了些:“湿浊渐化,阳气得升。再服五剂,巩固疗效。记住,往后雨天别在湿地里久待,干活回来用生姜、艾叶煮水泡脚,把湿气逼出去。”
老郑走后,小栓望着窗外的雨雾:“师父,这升阳益胃汤跟升阳散火汤都用风药,为啥一个治湿,一个治火呢?”
“关键在‘益胃’二字。”岐大夫收拾着药渣,“升阳散火汤的重点在‘散火’,脾胃气虚轻;升阳益胃汤的重点在‘益胃除湿’,脾胃气虚重,湿浊也重,所以补气药用量大,还要加祛湿清热的药。就像同样是修屋子,一个是开窗散烟,一个是既要补屋顶,又要抽湿,还要通风。”
他拿起黄芪饮片:“李东垣说‘脾胃虚则九窍不通’,老郑的口苦、便溏、身重,都是脾胃虚衰,湿浊上蒙下泄的表现。治这病,就得像给屋子来个大扫除,扶正、祛湿、清热一起搞,才能把郁滞的气机理顺。”
第三章 地基下沉的危屋——补中益气汤治久泻脱肛
深秋的津门市,秋风带着凉意。岐仁堂来了个特殊的病人,用布兜兜着腰,走路佝偻着背,脸色蜡黄,一看就是长期病号。这人叫老陈,在菜市场卖菜,干了二十多年,最近半年老是拉肚子,还添了个脱肛的毛病,一用力肠子就掉出来,苦不堪言。
“岐大夫,您救救我吧!”老陈刚坐下就唉声叹气,“这肚子闹了大半年了,吃啥拉啥,吃点油腻的就跟流水似的。现在更糟了,上厕所稍微用点力,肛门就脱出来,得用手塞回去,丢死人了!”
岐大夫让老陈伸出舌头:舌质淡白,舌体胖大,边有明显齿痕,舌苔薄白而水滑。又摸了脉:沉细无力,尤其是关脉,弱得像游丝。“平时是不是总觉得没力气,说话都懒得张口?”岐大夫问。
“是啊是啊!”老陈像遇到知音,“整天头晕乎乎的,爬个坡都喘。晚上睡觉出虚汗,被子都能湿透。去医院看,说是‘慢性肠炎’、‘直肠脱垂’,开了药吃着就好点,停药就犯,根本去不了根。”
“这是典型的中气下陷,脾胃气虚到了极点。”岐大夫翻开《脾胃论》,指着“补中益气汤”的条文,“李东垣说‘脾胃之气下溜,大肠与肺皆无所禀受,而气逆上行’,所以才会久泻、脱肛。就像屋子的地基下沉了,整个房子都跟着歪,屋顶自然会漏水。”
小栓端来热水,看着老陈虚弱的样子:“师父,为啥中气下陷会拉肚子、脱肛呢?”
“脾主升清,胃主降浊。”岐大夫解释道,“脾胃就像家里的抽油烟机和下水道,一个负责把清气往上送,一个负责把浊气往下排。现在脾胃气虚了,升清的力量不够,清气不升反降,就会拉肚子;肛门就像下水道的盖子,中气不足,盖子就盖不严,所以会脱肛。”
他转向老陈:“你这病,是常年累出来的。卖菜起早贪黑,饮食不规律,脾胃早就累垮了。就像拉车的老马,天天超负荷运转,最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该咋治呢?”老陈急切地问,“我这还能好吗?”
“能好,但得慢慢来。”岐大夫开始配药,“黄芪一两,炙甘草五钱,这是大补元气的;人参三钱,白术三钱,健脾益气,就像给老马喂精饲料,慢慢补元气。”
“师父,怎么又用升麻、柴胡?”小栓看着熟悉的药味,“跟前面两个方子一样啊。”
“不一样。”岐大夫摇摇头,“在补中益气汤里,升麻、柴胡是‘引经药’,就像给屋子找顶梁柱。这两味药轻清升散,能带着黄芪、人参的补气之力,把下陷的中气提起来。用量很少,柴胡一钱,升麻五分,多了反而会耗气。”
他又加了陈皮二钱:“陈皮理气和胃,防止补药太腻,就像给老马套车时,得把缰绳理顺,不然走不动。”
特意叮嘱:“这药要文火久煎,让药性充分融出来。每天早晚各服一次,空腹喝效果最好。服药期间绝对不能劳累,菜市场的活儿先放放,养好了再说。每天早上喝一碗小米粥,加点山药、莲子,健脾固肠。”
半个月后,老陈又来了,虽然还是有点瘦,但脸色好看多了,腰也能直起来了。“岐大夫,神了!喝了药后,拉肚子次数少了,昨天上厕所,肛门没掉出来!就是喝完药后,感觉肚子里有股气往上走,暖暖的。”
岐大夫点点头:“中气开始回升了。效不更方,再服一个月,把脾胃之气补扎实。记住,这病就像屋子地基,一时半会儿补不牢,得慢慢养。以后别再熬夜了,饮食要有规律,生冷油腻的少吃。”
老陈千恩万谢地走了。小栓看着师父,满眼敬佩:“师父,这补中益气汤跟前面两个方子,都用黄芪、人参,怎么就能治不同的病呢?”
“关键在‘补’与‘散’的区别。”岐大夫捻着胡须,“升阳散火汤是‘散中有补’,重点在散郁火;升阳益胃汤是‘补中有散’,重点在除湿清热;补中益气汤是‘以补为主’,重点在升提下陷的中气。就像同样是喂马,一个是给它通风散热,一个是给它打扫马厩,一个是给它喂足草料,让它有力气站起来。”
他望向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李东垣开创‘补土派’,核心就是‘脾胃为后天之本’。这三个方子,看似治不同的病,本质都是调脾胃、升阳气。就像三间不同毛病的屋子,有的闷火,有的潮湿,有的地基下沉,但修屋子的根本,都是先把梁柱扶正,把地基打牢,屋子才能结实。”
第四章 屋子与脾胃的奥秘
暮色渐浓,岐仁堂准备关门了。小栓在收拾药渣,岐大夫坐在窗前,看着街灯次第亮起。
“师父,”小栓忍不住问,“今天这三个病人,都跟屋子有关,您为啥老用屋子打比方呢?”
岐大夫放下手中的《脾胃论》,慢悠悠地说:“人体就是一间最精密的屋子啊。脾胃是这间屋子的地基和炉灶,地基稳,炉灶旺,屋子才暖和干燥。升阳散火汤治的是‘闷罐子屋’,脾胃阳气被郁,就像屋子不通风;升阳益胃汤治的是‘漏雨湿屋’,脾胃虚衰湿盛,就像屋子漏雨受潮;补中益气汤治的是‘地基下沉屋’,脾胃中气下陷,就像屋子地基不稳。”
他顿了顿,继续说:“李东垣说‘脾胃内伤,百病由生’,就是这个道理。屋子地基歪了,屋顶就会漏雨;脾胃气虚了,病邪就会趁虚而入。这三个方子,都是在帮人体这间屋子‘修修补补’,让地基稳固,炉灶火旺,窗户通风,这样病邪自然就待不住了。”
“那风药在里面起啥作用呢?”小栓打破砂锅问到底。
“风药就是屋子的窗户和风扇啊。”岐大夫笑了,“升阳散火汤用风药散郁火,就像开窗散烟;升阳益胃汤用风药胜湿,就像开风扇抽湿;补中益气汤用风药升提,就像用支柱顶起下沉的屋顶。同样是风药,在不同的方子里,就像窗户在不同的屋子里,作用也不一样。”
这时,外面传来卖炒栗子的吆喝声,香气飘进窗来。岐大夫深吸一口气:“记住,治病就像修屋子,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要找到根本原因,是地基的问题,还是屋顶的问题,或者是通风的问题。就像这三个方子,看似治的是手热、身重、脱肛,其实都是在调脾胃、升阳气,这就是‘治病求本’。”
小栓点点头,心里却想着:师父的比喻真妙,把复杂的医理说得明明白白。原来中医的智慧,就藏在这日常的比方里,藏在这一间间“屋子”的毛病里。
岐大夫站起身,把《脾胃论》小心翼翼地收进书柜:“好了,关门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不知道又会遇到什么样的‘屋子’呢。”
小栓吹灭油灯,看着师父在月光下的剪影,忽然觉得,这岐仁堂就像一间能工巧匠的作坊,而师父就是那位修缮人体这间“屋子”的老匠人,用一根根草药做的“栋梁”,一帖帖方剂调的“砂浆”,帮着人们把歪斜的“屋子”重新扶正,让生命的灯火重新明亮起来。这大概就是李东垣“补土派”的真谛,也是中医传承千年的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