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将马蒂亚斯·肖与甲板船员分隔开的木质舱板,长笛轻柔的颤音渗入船长室。坐在对面、伏在斑驳漆面长桌前的弗林·费尔温德正用靴尖打着节拍,低声应和着水手们的歌声。
\"你大可以上去和他们同乐。\"马蒂亚斯从书卷上抬起视线提醒道。他手中那本赞达拉编年史典籍年代久远,行文枯燥乏味,内容更是早已过时。
但这位同伴显然更钟情于与酒瓶作伴。\"船长在场,弟兄们还怎么尽兴?\"弗林耸了耸肩,\"让他们暂时卸下身份自在片刻吧。\"
\"你难道不需要放松?\"马蒂亚斯挑眉问道。
\"是个人都需要——除了你。\"弗林朝肖手中因湿气膨胀的书本努了努嘴,\"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放下工作?\"
\"事实上,从不。\"
\"看吧!\"弗林嗤笑一声。
马蒂亚斯啪地合上书册,伴随着细微的呻吟将酸麻的双手举过头顶。\"好吧,我现在停止工作了。然后呢?\"
\"你没救了。\"海盗翻了个白眼,却还是转身面向他,暂时放下了酒瓶。\"那么,聊点什么?\"
\"提议是你提的。\"马蒂亚斯回应道。
每当风平浪静、白日工作告终时,\"勇毅号\"的船员们总会围坐一圈,用传奇故事与船歌消磨时光。而马蒂亚斯始终驻留船长室,常伴着这位醉醺醺的主人。弗林总是一边豪饮,一边喋喋不休。起初这种持续相伴令侦察兵烦躁,但不知不觉间,那个被往事纠缠却强颜欢笑的海盗形象,已在他脑中勾勒出奇异而迷人的轮廓。
他是否能真正理解这个用笑容掩饰伤痛的男人?或许本不必深究,但探究真相的本能始终驱使着他。撕开表象窥视本质——正是这种执着造就了这位顶尖侦察兵。
\"你知道我母亲是个盗贼吧?\"费尔温德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道。
船身在呜咽中轻吟着水手的摇篮曲,仿佛慈母晃动摇篮——或许正是这温柔的晃动,让弗林开启了尘封的往事。
\"不知道。\"马蒂亚斯说着起身,从身后橱柜取出一只酒杯。他预感这将是个漫长的夜晚。
\"她啊...\"费尔温德长叹一声,十指深深插入深红褐色的长发,将乱发拢向额头的束带,\"总说自己是酒馆侍女。直到有天傍晚,我躲在老屋床底等她——她以为我在后院玩耍,其实...\"
侦察兵不自觉地前倾身体。弗林捕捉到这个动作,咧嘴一笑。
\"从床底只能看见她磨破的鞋跟,褪色的裙裾。她撬开壁炉边的砖石,往里面塞了几串项链和胸针。\"
\"被发现了?\"
\"没。\"船长摇头,\"等她出门寻我时,我爬出窗户钻进灌木丛,假装一直在玩耍。那几天...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悲伤,多想她能坦诚相待。可后来明白——甘愿为儿子赌上性命的母亲,定是爱极了孩子。\"
\"也需非凡勇气。\"马蒂亚斯轻声补充。
\"这话竟出自效忠国王的密探。\"弗林斜睨着他。
\"如今你亦为他效力。\"
\"可不是么!晦气!\"费尔温德猛灌一口酒。这次轮到马蒂亚斯露出笑意。
\"令堂现在?\"
清脆的叩舌声后,船舱陷入漫长寂静。弗林凝视着酒瓶,靴跟上的盐霜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不在了。\"他终于开口,\"绞刑。偷窃。那天...我不再是懵懂孩童。强迫自己去看...记得踮着脚也望不见刑台,只有攒动的人头。\"
船长扯动嘴角,目光投向舷窗外墨色海浪,沾满盐渍的靴子重重砸上桌案。
\"最清晰的是声响。当人群突然屏息——\"弗林猛然闭眼,马蒂亚斯举到唇边的酒杯顿在半空。
\"然后?\"
\"骨节碎裂,像铁锤砸湿砾石。原以为会听见哭喊...可只有人群惊呼,戛然而止。\"
酒杯与橡木桌相撞的闷响中,马蒂亚斯转动杯底的手微微发颤。
\"孩童不该铭记这种声音...\"
\"你听过。\"
\"不止一次。\"
\"每次都想呕吐?\"
\"每次。\"侦察兵惊觉话题已滑向深渊,却任由它坠落:\"我祖母...也曾是盗贼。\"
费尔温德被朗姆酒呛得直咳嗽。
\"开玩笑吧?!\"
马蒂亚斯正待回应,舱门突然被擂得山响:\"船长!船长!\"
两人尚未站稳,\"勇毅号\"便发出不祥的倾侧。书本、酒杯、酒瓶——所有未固定之物连同交谈者一齐滑向酒柜。醉意未消的弗林挥舞双臂,跌进马蒂亚斯怀中。暴风城情报头子不得不抓住他的双肩。
\"谢了。\"海盗含糊道,慢吞吞直起身,\"看来麻烦上门了。\"
如此近距离让马蒂亚斯呼吸一滞。他从未发觉弗林身上混合着海盐与皂角的气息,竟比酒香更令人目眩...而海盗的皮氅温暖如注满阳光,裹挟着体温...
肖频繁眨动眼睛,终于退后半步。
\"确实。\"他哑声道。
舱门洞开,弗林冲向不速之客。
\"船长!快上甲板!\"
\"改变航向!\"弗林·费尔温德嘶吼着,但愿雷暴中船员能听见——天际线处滚动的战鼓声正撕碎苍穹,\"抢滩!全速抢滩!若不能登陆...诸神保佑附近有陆地...\"
他记不清衣物干燥是何感觉。好运仅眷顾他们不足半日。经历上次风暴后,连寻常浪涌都恍若恩赐,此刻巨浪却如死亡高墙再度阻截。若在平日,船长会将疏忽归咎醉酒,但此刻任谁都明白:这场风暴绝非天灾。暴雨不是倾盆而下,简直像有人拎着水桶朝他头顶猛浇。暴风从四面八方撕扯船帆,连最老练的舵手都晕头转向。
\"梅丽!你若还活着,带我们靠岸!
费尔温德靴跟砸得甲板咚咚作响,时而抓住缆索时而攀住酒桶,跌跌撞撞冲向船尾寻找海潮祭司——他们在这片怒涛中存活的唯一希望。狂风将每声呼喊都撕成碎片,头顶有海鸥被飓风卷走,凄厉如炮弹般掠过,坠入身后汪洋。弗林以掌覆额眯眼四顾,却只见雨幕如铁,黑暗如狱。
门!终于!船长深吸一口气扑向艉楼,死死攥住舷梯栏杆。背后舱门被狂风猛地掀开,哐当一声撞得木屑飞溅。
\"肖!\"
侦察兵首领从门内探身回应,湿透的黑斗篷兜帽紧贴头颅。新一轮呼喊同样湮灭在风暴咆哮中。两人几乎鼻尖相碰,可该死的弗林连半个音节都辨不清——
\"什么?!\"他抓住肖的肩膀吼道,\"我...我不懂唇语!你说什——\"
风向骤变,船帆轰然倒卷,刹那间万籁俱寂,恍若台风眼中。
\"陆地!\"
是警告?还是欢呼?
\"勇毅号\"剧烈震颤,船底传来令所有船长魂飞魄散的断裂声。全速前进的船体猛撞沙洲,幸而龙骨无恙。被掀翻在地的弗林与肖顺着甲板滑行——万幸被抛向艉舱墙壁。不幸的是,转瞬间其余水手也如保龄球瓶般接二连三撞来。眨眼工夫,通往艉楼的舷梯下已堆满呻吟的人体:弗林、肖,外加半打湿透如落汤鸡的水手。
\"陆地。\"被库尔提拉斯炮手肥硕身躯压住的奈勒嘶声道。
\"看出来了...\"
弗林在肢体纠缠中艰难脱身,踉跄站定时,发现雾气正诡异地消散。自\"勇毅号\"搁浅那刻起,风暴仿佛收到撤退令,乌云裹挟着暴雨狂风退回深海,将遇难者们遗弃在凝滞的热带湿气中——这被赞达拉人称之为空气的黏稠沼泽。
弗林背后渐渐聚拢全体船员。梅丽踉跄着从艉楼走下舷梯,睫毛上还挂着惊魂未定的水珠。
\"梅丽,你被解雇了!等等——咱们还得离开这鬼岛。暂时复职。\"船长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抖落肩头海藻。
联盟情报头子走近船舷与他并肩而立。\"这场风暴是冲着我们来的。\"
\"肖,虽然我不懂魔法,\"弗林疲惫地笑笑,\"但敢打赌:若破不了施咒者的把戏,咱们就永远困在这儿。\"
\"休想。\"肖斩钉截铁,\"上岸侦察,找个隐蔽处扎营。\"
\"你们联盟在这片海域的据点呢?胜利堡之类?\"
\"停战协议签署后就移交当地了。如今出现只会被视为挑衅。\"
侦察兵无需小艇,单手撑栏纵身跃下,顺着缆绳利落滑向浅滩。
\"漂亮!托风暴的福,咱们登陆得真够优雅!\"弗林翻着白眼指挥水手,\"别磨蹭!带上武器干粮,找地方藏船!\"
其实全员留守更明智,但看着部下们死灰般的脸色,船长心知肚明:短暂登陆能重振士气。
肖已在岸边展开被暴雨泡烂的地图与罗盘比对。\"北面是沼泽,西边有河流。\"
弗林环顾四周。终于能看清风暴后的天地——两头棘背龙在滩涂懒洋洋啃食蕨类,身后翠色山峦起伏,雾霭中隐约露出尖顶茅屋。
\"南边有村落。\"他提醒道。
\"恐怕是泽巴哈里。该死!我们必须深入纳兹米尔腹地,不该离巨魔都城这么近...\"
\"抱歉咯,\"弗林走向篝火余烬,\"我还天真地以为,要等女妖之王完全复苏才有麻烦呢。\"
弗林打量着箭羽:\"这有什么特别?寻常箭矢罢了。\"
\"箭羽...\"肖将箭杆举到眼前细细端详,\"改造手法似曾相识。我们找对方向了。\"他将染色的箭矢与从沙中挖出的羊皮纸卷递给船长,\"收进你的钱包。\"
\"哈?凭什么?\"
\"你的钱袋更干燥。别啰嗦,我还要勘察周边。\"侦察兵不由分说将证物塞过去,\"带回船上,当心点。\"
\"行行,客官吩咐...\"
箭矢险些滑落,弗林手忙脚乱夹在腋下。羊皮纸更难对付,最终被卷成筒塞进腰间革囊。
目送肖继续掘沙,船长揉着酸痛的腰背走向\"勇毅号\"。连续数日睡眠不足,此刻他渴望痛饮朗姆酒后倒头就睡,可甲板上的景象令美梦泡汤——奈勒跨坐栏杆举着望远镜,梅丽正指挥水手卸下腌鳕鱼木箱。
\"建议你们省省力气,\"弗林拽着风暴梯攀上船舷,\"咱们的暴君催着继续北上呢。\"
哀嚎声中,船长把呵欠咽回肚里。水手的抱怨如同暗疮,放任不管就会溃烂化脓。
\"这次航程短得很!\"他拍打奈勒后背,\"等抛了锚,管够鳕鱼和格罗格酒!弟兄们什么风浪没见过?提起裤腰带各就各位!梅丽,你们海潮祭司...怎么说来着?既然女巫会施法...\"
女祭司拖着散乱的发辫挪向船梯:\"现在退潮浪缓,可以试试。\"
弗林一个箭步冲上甲板:\"棒极了!瞧见没?好运眷顾耐心之人!\"
正盘算着偷闲痛饮,奈勒的惊呼撕碎美梦:\"船长!丛林!巨魔!\"
三声短哨刺破空气。弗林夺过望远镜——晨光穿透云层,金甲在密林边缘闪烁。
\"肖!\"奈勒朝岸边嘶喊,\"他们带援兵来了!\"
侦察兵纵身跃起,但金甲巨魔已如潮水涌出丛林。长弓手在剑士身后列阵,箭头寒芒如星。
\"推炮就位!\"弗林雷鸣般的吼声惊起飞鸟,\"火枪装填!准备接战!\"
甲板瞬间沸腾。库尔提拉斯炮手撞开梅丽,冲向桅杆旁的火药箱。弗林冲下底舱扛起干燥火药,耳边传来炮闩拉动的金属脆响。
\"装填完毕!开火?\"
弗林劈开火药桶,瞥见肖在滩头双刃出鞘。面对潮水般的金甲卫队,那对匕首渺小得可笑。更糟的是,巨魔矛头直指\"勇毅号\"。
\"见鬼...\"弗林胸腔如锻炉轰鸣。却见肖突然高举匕首,缓缓置于沙地。
\"投降?\"海盗难以置信地呢喃。
甲板在等待中震颤。肖背对杀声震天的敌阵,清晰吐字:\"逃吧,离开赞达拉。\"
\"开火吗船长?\"奈勒声音发颤。
\"不...\"弗林垂下手,\"收锚,启航。\"
弗林费力地从火药桶旁抽身,回头发现梅莉已经全力冲向船舵。\"快,梅莉。\"他面无表情地说,\"带我们离开这儿。可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该相信他。对自己人要信任。\"尽管此刻恨不得拧断那家伙的脖子...但这句话弗林终究没有说出口。\"前进!\"
赞达拉人射出的第一支箭擦着奈洛肩膀击中船舷,紧随其后的箭雨如凛冬寒风裹挟的冰雹般砸向甲板。梅莉背靠舵轮挺直身躯,闭目抬手,像指挥音符般引导着海浪——仿佛眼前翻涌的不是泡沫浪峰而是跃动的乐章。弗林不敢惊扰她,只能在接连呼啸而下的箭矢中左闪右避。
抛下同伴逃跑的耻辱感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们在\"勇毅号\"上共度的时光岂止是分享计划,更是交心的倾诉...虽然弗林向来吝于透露私事,甚至记不清上次对人提起母亲是什么时候。关于她的记忆如同深埋地底的圣物,他从不标记藏宝图,也绝口不提其存在,可肖却以难以理解的方式挖出了这一切。或许是因为那份沉静的专注,又或许只因他习惯了信任这个人。
倾听全程的肖始终面不改色,直到故事进展到那个时刻——作为窃贼、骗子,却是弗林心中世间至臻美好的女子,他的母亲被绞死的时刻。是的,莱拉·费尔温德确实是个盗贼,或许还是个骗子...但首先,她是深爱孩子的母亲。
而现在,费尔温德要离开了。抛下世上唯一知晓他母亲往事、听完整个故事并在关键时刻默契眨眼示意的同伴。把他留在岸上...可步枪火炮俱已装填。本可以开火...但肖选择了投降,命令清晰明确。况且船长没忘记\"侵略行为\"的警告。当然,攻击赞达拉人只会让事态恶化,甚至危及肖的生命。
弗林懊恼地皱起脸:真该抄起喇叭枪让这群胆敢袭击他船队的巨魔尝尝厉害!\"勇毅号\"正稳健地滑向狭窄的水道。正如梅莉预言的,退潮浪涌推动船首转向北方,加速驶离海岸线,奔向河流入海口。弗林死死抓着船舷,目光始终钉在渐行渐远的那个身影上。甲板上没有人欢呼,没有人言语。
很快,马蒂亚斯·肖彻底消失在了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