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压在京郊这栋孤零零的房子上。
予恩坐在汪渊平稳驾驶的车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车窗边缘。
车子拐进私家车道,两道几乎融进暮色阴影里的人影,骤然撞入车灯的光束里。
张祁灵、黑瞎子。
予恩敲击车窗的手指猛地顿住,一丝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僵硬掠过他的肩线,随即又放松下来。
他嘴角缓缓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弧度越来越大,成为一个灿烂得近乎虚假的笑容,眼底一丝暖意也无,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停车。”
汪渊依言将车稳稳停在离那两人几米远的地方。
车灯刺眼的光柱将张祁灵和黑瞎子笼罩其中。张祁灵站得笔直,黑色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薄唇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黑瞎子则双手插在黑色皮夹克的口袋里,墨镜遮眼,嘴角习惯性地噙着一抹若有似无、让人捉摸不透的痞笑。
“少族长?”汪渊的声音带着警惕,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车外的不速之客。
予恩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语气轻快得近乎诡异。
“没事。把车开进去吧。我跟这两位老朋友……好好谈谈。毕竟,都找到这儿来了。”他侧过头,笑容在车内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有事我叫你。”
汪渊的眉头拧紧,显然极不放心。“可是……”
“照做。”予恩打断他。推开车门,修长的腿跨了出去。
汪渊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再说什么,低沉地应了声“是”,重新启动车子,缓缓驶向侧面的车库入口。
沉重的铁艺大门发出低沉的嗡鸣,缓缓合拢,隔绝了车灯的光源,只剩下院子角落里几盏昏黄的地灯,在浓重的暮色里挣扎着投下微弱的光晕。
予恩没有立刻走向门口那两人。他就站在道上,任由渐凉的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
他脸上那灿烂的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经质的“疯感”。慢悠悠地踱到房屋大门前,掏出钥匙开门。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予恩没有进去,反而斜倚在门框上,抱着双臂,目光在张祁灵那张被阴影覆盖的脸和黑瞎子墨镜后的未知区域来回巡梭。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声音也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甜腻的、裹着冰碴的嘲弄。
“哟,稀客啊。张族长,黑爷?这大晚上的,什么风把您二位吹到我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来了?”他歪了歪头,语气里的恶意满得快要溢出来,“怎么,吴家那两只死老狐狸,这次没舍得花钱请二位去做保镖?还是……活儿太脏,连黑爷您都不想淌那片浑水了?”
黑瞎子嘴角的痞笑加深了,他往前走了两步,皮鞋踩在碎石路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距离予恩更近了些。他微微倾身,墨镜几乎要碰到予恩的鼻尖,一股淡淡的烟草混合着某种干燥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啧,少族长这话说的,瞎子我嘛,是讲究人,有些浑水,确实不想再沾了。”话语停了下来,墨镜后的视线穿透镜片,牢牢盯着予恩那双笑意不达眼底的眸子,“不过嘛,哑巴张这次……可是发现了点不得了的东西。关于少族长您……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线索。”
予恩嗤笑一声,身体猛地向前倾!他个子不算顶高,此刻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几乎要撞进黑瞎子的怀里。
他微微仰着头,那双漂亮得近乎妖异的眼睛,直勾勾地、细细地审视着黑瞎子的墨镜,像是要穿透那层深色的镜片,看清对方眼底的真实意图。他的视线又缓缓移向旁边沉默的张祁灵,在那冷硬的轮廓上逡巡。
“哦?”予恩拖长了调子,笑声里充满了不掩饰的怀疑和戏谑,“线索?来自张族长的?你们俩……特意跑来找我?”他猛地站直身体,后退半步,双手重新抱臂,“你们觉得,我会信你们?”
黑瞎子早就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他非但没恼,反而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包容感?
“信不信,那是少族长您的事儿。”黑瞎子耸耸肩,姿态看似放松,但紧绷的肩线暴露了他的认真,“不过嘛,买卖不成仁义在。咱先说说条件?听完,您再决定要不要接着听我们后面的话,如何?”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哄劝。
予恩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审视着两人,黑瞎子的坦然,张祁灵那沉默却无法忽视的存在感。
“行啊,”予恩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甜腻的腔调,带着施舍般的意味,“说来听听。看你们能开出什么……让我‘心动’的价码。”
黑瞎子侧头,飞快地瞥了一眼张祁灵。张祁灵兜帽下的阴影纹丝不动,但细微地点了下头。
黑瞎子转回头,重新面向予恩,“条件很简单。我们跟着你,一起去广西,——张家鼓楼。”墨镜后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张祁灵,“有张家正牌的族长亲自带路,打开最核心的区域……这买卖,对少族长你来说,是不是安全又省心?”
予恩定定地看着黑瞎子,又缓缓将目光转向张祁灵。往前凑近张祁灵!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兜帽阴影下紧抿的唇线,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如深林雪松般的冷冽气息。
“张家鼓楼?”予恩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危险的甜腻,目光细细描摹着张祁灵近在咫尺的下颌轮廓,“张族长亲自带路?”他轻笑出声,笑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带着讥讽,“真是……天大的面子啊。”
他猛地站直身体,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跳跃,脸上的笑容重新绽放,灿烂得刺眼。
“那么,吴三行那个老狐狸,这次给你们开了多少佣金?嗯?”他歪着头,像在问一个天真的问题,“让你们二位,屈尊降贵,跑到我这‘免费’当带路党?”
张祁灵兜帽下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黑瞎子脸上的痞笑也彻底消失了,墨镜后的目光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误解的刺痛和无奈。
他们来已经设想过予恩的不信任,但这份直白的、带着恶意的猜疑,像冰冷的针,扎得人猝不及防。体会到了说实话却无人相信的滋味。
黑瞎子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没有回答那个关于佣金的问题。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却少了那份轻佻,只剩下沉甸甸的认真。
“条件就是这些。你……答应吗?”他将问题抛回给予恩,目光紧紧看着予恩的眼睛,带着不容回避的执着。
张祁灵微微侧头,目光投向予恩,那眼神深邃复杂。
予恩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他站直身体,双手插进裤袋里,他看看黑瞎子,又看看张祁灵。
“可以。”
黑瞎子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一丝。
“说吧。”予恩下巴微抬,示意黑瞎子继续。
黑瞎子再次看向张祁灵。张祁灵沉默地点了下头。
黑瞎子这才转向予恩,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
他将张祁灵在四合院里关于石胎的猜想,关于那个可能连接着予恩身世起源的核心秘密,尽可能清晰、完整地复述出来。
说话时,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予恩的脸,墨镜后的目光专注,试图捕捉予恩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然而,他失望了。
予恩就那么静静地听着,双手插在裤袋里,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门框上。
脸上没有任何震惊、疑惑、激动或者恐惧。他平静得像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
在黑瞎子提到“石胎可能是他”这种关键点时,予恩也只是微微挑了挑眉。
黑瞎子讲完了。庭院里只剩下风声和远处模糊的虫鸣。
“所以,”黑瞎子看着予恩那张完美无瑕、波澜不惊的脸,忍不住追问,“听完这些……你就没什么想问的?”
予恩身体离开门框,站直了,双手悠闲地插回裤袋,动作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的慵懒。
“有啊。”
黑瞎子和张祁灵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期待。
予恩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抬起一只手,随意地挥了挥,语气轻松得近乎残忍。
“你们两个——现在可以走了。”
黑瞎子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张祁灵兜帽下的阴影更深沉了一分,插在口袋里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明天下午出发。”予恩像是没看到他们的反应,自顾自地宣布,“你们自己准备好该带的东西。过时不候。”
他双手重新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眼神冰冷地刮过两人的脸。
黑瞎子和张祁灵站在原地,他们明白了。
任何解释,任何辩白,在此刻的予恩面前都是徒劳。他筑起的心墙,比青铜门石门还要坚硬。只有证明,只有那个可能存在的石胎,才能撬开一丝缝隙。
黑瞎子最终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带着苦涩意味的笑容,点了点头。
张祁灵深深地看了予恩一眼,他率先转身,黑色的身影无声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孤绝。
黑瞎子又看了予恩两秒,墨镜后的目光复杂难辨,“明天下午,准时到。”便转身,大步跟上了张祁灵的身影。
两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浓重的暮色与院墙的阴影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夜风吞没。
庭院里只剩下予恩一人。
他脸上那灿烂得刺眼的笑容,寸寸碎裂、剥落,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嘴角的弧度向下撇去,拉成一条冰冷僵硬的直线。眼底那片一直压抑着的阴翳,翻涌上来,浓稠得化不开,浸透了整个瞳仁,闪烁着令人心悸的、疯狂而冰冷的幽光。
夜风吹动他额前的发丝,拂过他冰冷的脸颊。他站在空旷的庭院中央,背对着身后灯火通明却空荡冰冷的房子。
那目光,死死地、死死地锁住张祁灵和黑瞎子消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