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崩塌了。
不是剧烈的爆炸,也不是天旋地转的撕裂。
而是一种无声的,如同潮水退去般的消散。
那高到看不见顶的殿堂,那散发着惨白光线的晶石墙壁,那张矮凳,那个木盆……
一切都化作了最细微的光点,烟消云散。
刺骨的寒风,猛地灌入口鼻,带着高空特有的稀薄与凛冽。
西奥打了个哆嗦,意识被瞬间拉回了现实。
他依旧跪着。
但脚下,不再是光滑如镜的墨绿晶石。
而是粗糙的,布满了风霜刻痕的黑色城砖。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这里是城墙之上!
是安瑟苏塔那雄伟得如同山峦般的城郭顶端!
他的前方,是宽阔的城墙走道,垛口如同巨兽的獠牙,指向铅灰色的天空。
幻境,消散了。
而现实,比幻境更加冰冷,更加残酷。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躺着三具尸体。
他们穿着和他一样的铠甲,是当初跟着雷金纳德骑士,一同冲进塔楼的其中三名骑士。
他们的死状,和他在无尽旋梯上看到的干尸截然不同。
这三人,身体完好,没有伤口,甚至连铠甲都还算整洁。
但他们的脸上,却凝固着一种极度诡异的表情。
那是一种混合着狂热,谄媚,与极度疲惫的笑容。
他们的嘴角,咧开到一个夸张的弧度,仿佛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讨好某个无形的存在。
他们的眼球,浑浊不堪,却依旧死死地盯着天空,透着一股子耗尽心神的空洞。
西奥的心脏,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他明白了。
这些人,在刚才,名为“谦卑”的试炼中,迷失了。
他们没能看清自我,而是将那份羞辱当成了通往活路的阶梯,用最卑劣的姿态,疯狂地劳作,疯狂地讨好,直到自己的灵魂和精神,被彻底榨干,死在了那永无止境的,毫无意义的擦拭之中。
西奥的目光,越过那三具尸体,投向了更远一点的地方。
那里,还有一具尸体。
雷金纳德·布莱克伍德。
那位不可一世的,奥古斯都主教最信任的骑士。
他死得……更加凄惨。
他整个人,像是被水泡了几天几夜,全身浮肿,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
他趴在地上,脑袋埋在一个小小的水洼里,那水洼里的积水,甚至淹不过他的脚踝。
他就这么……
溺死了?
溺死在了自己的幻境里……
那张同样浮肿的脸上,也挂着那种疲惫而谄媚的诡笑,看起来,滑稽,又让人不寒而栗。
西奥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
他看着这些曾经的同僚,心中却没有半点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
他一步步走到雷金纳德的尸体旁。
蹲下身。
用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开始搜寻他身上的东西。
很快,他从雷金纳德贴身的皮囊里,摸出了一卷用油布包裹得很好的羊皮卷轴。
治愈卷轴。
出自那位曾鼓舞他的主教之手。
西奥默默地将卷轴收进自己的怀里。
经历了刚才的一切,他不相信其他人能从这城中走出……
而自己以后,要做更重要的事,所以这些,是必要的!
……
就在这时。
一阵欢快跳脱的乐声,突兀地,从不远处的垛口上传来。
那琴声,叮叮咚咚,如同林间的清泉,又如同节日的火焰,充满了生命力和喜悦。
在这片死寂的,只有风声和尸体的城墙上,显得格格不入,诡异到了极点。
西奥握着剑,循着声音,警惕地望了过去。
他看到了。
在一段城墙的垛口上,坐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精致得不像话的身影。
金色的长发,尖俏的耳朵,华美的服饰。
是那个自称艾拉瑞尔的精灵玩偶!
此刻,它正抱着一把小巧的里拉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演奏中,双腿还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显得惬意极了。
它对周围的几具尸体,视若无睹。
西奥的出现,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和谐。
艾拉瑞尔的琴声,停顿了一下。
它缓缓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红宝石般的眼眸,落在了西奥的身上。
它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讶。
紧接着。
那中断的乐曲,没有再次变得欢快,而是陡然一转,化作了一段慷慨激昂,充满了英雄史诗般壮丽感的华彩乐章!
激昂的旋律,在冰冷的风中回荡,仿佛是在为一位凯旋的勇士,献上最高的赞歌!
一曲终了。
艾拉瑞尔抱着琴,从垛口上优雅地站起,对着西奥,微微欠身。
艾拉瑞尔歪着它那颗小巧的脑袋,用那双红色的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西奥。
“嚯?”
它发出了一个带着咏叹调般华丽尾音的单音节。
“真没想到。”
“竟然真的有蠢货……”
“不,是竟然真的有幸运儿,能从那无聊的迷宫里走出来!”
它的声音清澈悦耳,但那股子骨子里的傲慢,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西奥沉默地看着它,没有说话。
他刚刚经历的一切,让他对任何诡异的事情,都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免疫力。
“喂,哑巴了?”
艾拉瑞尔见他不说话,有些不满地皱了皱它那好看的眉毛。
“报上你的名字,幸运儿。”
“这是你觐见我时,应有的礼节。”
西奥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字。
“西奥。”
他的声音,沙哑,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西奥……”
艾拉瑞尔将这个名字在舌尖品味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吧,西奥…恭喜你,通过了这无聊的试炼。”
“说实话,我还以为你和其他几个家伙,都会变成这座塔楼里的装饰品呢。”
它随手指了指不远处那几具面带诡笑的尸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现在,你有一个选择。”
艾拉瑞尔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可以选择,现在就滚蛋,离开安瑟苏塔。”
“或者……”
它的声音顿了顿,那双红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光。
“去山巅的城堡,面见我的主人。”
“能通过试炼,证明你的灵魂还算干净,或许,主人会大发慈悲,收你做个…擦地板的仆人?”
去见那个幕后黑手?
那个把他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魔鬼般的存在?
西奥的内心,没有掀起任何波澜。
若是试炼之前的他,或许会因为恐惧而拒绝,又或者,会因为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成为“人上人”的机会而心动。
但现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依旧能感觉到幻痛的,血肉模糊的手。
又想起了水中倒影里,那张属于自己的,沾满了污秽的脸。
他已经为自己擦去了一生的卑微。
他不想再跪下去了。
不想再向任何人,任何存在,卑躬屈膝。
无论是神,还是魔鬼。
他只想离开。
找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忘掉西格诺教区,忘掉奥古斯都,忘掉那身不合身的铠甲,忘掉那个名叫“西奥”的,卑微的扈从骑士。
然后,以一个真正独立的,完整的“人”的身份,用自己的余生,去履行信念!
这,才是他洗涤了内心污秽后,找到的,属于自己的“骑士美德”。
“我选择离开。”
西奥抬起头,迎着艾拉瑞尔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艾拉瑞尔脸上的傲慢,褪去了一点,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有些意外的赞许。
“明智的决定。”
它点了点头。
“真的,非常明智。”
它抱着琴,在垛口上踱了两步,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带着些许怜悯的语气说道。
“毕竟……”
“通过试炼,只能证明你的灵魂足够纯净…或者已经变得足够纯净!”
“但这都不重要!”
它转过头,对着西奥,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却又让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重要的是,主人他啊,最近脾气很不好!”
“放在平时,他绝不愿一个纯洁之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殒命,但现在,就难说了……”
“因此,你能自己选择滚蛋,真是太好了。”
艾拉瑞尔说完那句让人不寒而栗的话后,便不再理会西奥。
它只是随意地,对着西奥的方向,挥了挥手。
就像在驱赶一只苍蝇……
……
西奥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周遭的景物,如同被水浸湿的画卷,迅速模糊,扭曲,旋转!
一种强烈的失重感,包裹了他的全身。
当他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清晰时。
高空的冷风消失了。
欢快的琴声消失了。
城墙上那些诡异的尸体,也消失了。
他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两扇巨大的,雕刻着繁复纹路的金属巨门前。
这里,是他和军队踏入安瑟苏塔的第一站。
也是他们绝望的起点。
“吱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那两扇金属巨门,此刻,正缓缓地,向着城内打开。
紧接着。
“轰隆隆隆……”
头顶传来了沉重的齿轮转动声。
那由钢铁铸就的闸门,开始缓慢地向上抬升。
……
阳光。
久违的,温暖的阳光,从闸门下方抬升的缝隙中,照射了进来。
在城内那阴冷压抑的环境里待得太久,这缕阳光,刺得西奥眼睛生疼。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当闸门完全升起,他放下手时,目光落在了闸门的正下方。
那里,有一具被压得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人形的残骸。
是那个试图逃跑,却被落下的闸门活活砸死的佣兵。
那滩暗红色的血迹,和散落的武器碎片,无声地提醒着西奥。
发生在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恍惚地,一步一步,走出了那座如同巨兽之口的城门。
当他的双脚,踏在城外松软的土地上时。
他才终于有了一种,活过来的实感。
身后。
“哐当!”
钢铁闸门,重重落下,激起一片烟尘。
“吱嘎……砰!”
金属巨门,也随之关闭,发出一记沉闷的巨响。
安瑟苏塔,再次将自己与世界隔绝!
西奥没有回头。
他紧紧握着怀中那卷冰冷的治疗卷轴,抬起头,看向了远方的天空。
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