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跪在那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灵魂似乎被抽离了身体,飘浮在这空旷死寂的殿堂上空,冷漠地注视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卑微的自己。
他伸出手。
那双手,在不久前,还曾骄傲地握着长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被封为真正的骑士。
而现在,它们浸入了一盆散发着恶臭的,浑浊的泥水里。
他拿起了那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布料浸透了水,变得沉重而黏腻,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开始机械地,麻木地,擦拭着眼前那张矮凳。
不,不是矮凳。
就在他开始动作的瞬间,那片空无一人的地方,光影开始扭曲。
惨白的光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交织,汇聚。
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在那张矮凳上凝实。
那人影看不清面容,但西奥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发自骨子里的,高高在上的傲慢,从那人影身上散发出来。
那人影就那么安然地坐着,翘起一条腿,一只穿着华贵皮靴的脚,就那么突兀地,悬停在西奥的面前。
靴子上,沾满了厚厚的,仿佛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混合着血与泥的污垢。
西奥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然后,他认命般地,低下了头。
他用那块肮脏的破布,开始擦拭那只同样肮脏的脚。
一下。
又一下。
他擦得很用力,指节因为过度发力而变得惨白。
可那污垢,就像是长在了靴子上一样,无论他怎么擦,都只是被涂抹开,变得更加污浊,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臭。
时间在流逝。
空间却静止了。
整个殿堂,只有“哗啦”的水声,和布料摩擦着皮革的“沙沙”声。
西奥的意识,已经彻底模糊了。
我是谁?
我在这里做什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要擦。
不停地擦。
只要擦干净了,这一切,或许就能结束了。
他像一个被设定了逻辑的炼金傀儡,重复着这毫无意义,又充满了羞辱的动作。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手,早已被盆里那些不知名的砂砾,磨得血肉模糊。
西奥的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它们只是本能地,一次又一次地,探入那盆浑浊的泥水之中,蘸湿,拧干,然后继续徒劳地擦拭。
这一次,当他再次将手浸入水中时,他停住了。
因为,太疼了……
浑浊不堪的水面,因为他动作的停顿,泛起最后的涟漪,然后,渐渐归于平静。
水面,如同一面被污泥蒙蔽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脸。
一张陌生的,又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他的脸。
苍白,消瘦,布满了麻木,惊恐和绝望,眼窝深陷,嘴唇干裂。
更重要的是,那张脸上,沾满了污泥。
一道又一道,像是被人用沾了泥的靴子,狠狠踩踏过留下的印记。
西奥怔怔地看着水中的自己。
记忆的洪流,在这一刻,冲垮了他麻木的神经。
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在奥古斯都主教辖下的孤儿院里,为了半块发黑的面包,和别的男孩打得头破血流,满脸都是泥土。
那时候,他跪在地上,大口地啃着抢来的战利品,周围尽是其他孩子鄙夷和嫉妒的目光。
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自己活下来了。
他想起了自己成为扈从骑士之后,第一次穿上那身不合身的,二手的皮甲。
他激动得一夜没睡,在镜子前照了又照。
第二天,却因为擦拭骑士老爷的马靴不够亮,被一脚踹翻在地,脸上蹭的全是马厩里的草屑和泥污。
他也不在乎。
他爬起来,继续卖力地擦着马靴,因为他知道,这就是通往“人上人”的必经之路。
他想起了无数次,奥古斯都主教用那肥胖的手,拍打着他的脸颊,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好好干,西奥,我看好你。”
每一次,他都激动地低下头,用最谦卑的姿态,去承受那份带着侮辱性的“期许”。
他以为那是荣耀。
他以为那是通往骑士之路的阶梯。
他把自己当成一块石头,一把随时可以丢弃的剑。
他以为这就是生存之道。
他以为这就是一个底层小人物,想要往上爬,必须付出的代价。
他所谓的“骑士的骄傲”,不过是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面前,摇尾乞怜,换取一点残羹剩饭后,回过头来,在比自己更弱小的人面前,挺直腰杆,所表现出的可笑的优越感。
那不是骄傲。
那是自卑到了极点,用一层虚伪的硬壳,包裹起来的,一碰就碎的自尊。
水中的倒影,那张满是污渍的脸,在冲着他无声地哭泣。
西奥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疼。
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为水中的那个自己,感到心疼。
他前半生所有的卑微,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妥协,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那张脸上的污渍。
他终于看清了。
这个世界上,最脏的,从来不是别人踩过来的脚。
而是自己这张,甘愿被踩的脸。
西奥缓缓地,抬起了那双被磨得血肉模糊的手。
他没有再伸向那个“主人”的脚。
而是颤抖着,伸向了水盆里,自己的倒影。
他用那块肮脏的破布,轻轻地,擦拭着水中那张,属于自己的,污秽不堪的脸。
当破布触碰到水面倒影的一瞬间。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布上那厚重的污垢,像是融化的雪,瞬间消散。
原本浑浊恶臭的泥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清澈。
木盆上那些恶心的泥垢,也片片剥落,露出了底下温润光滑的木质纹理。
整个过程,安静得诡异。
西奥没有停下。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他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的珍宝,小心翼翼地,擦去上面所有的尘埃。
他擦去了孤儿院里,为了食物而留下的泥印。
他擦去了马厩里,为了前途而沾染的草屑。
他擦去了主教那肥胖手掌,留下的油腻指痕。
他擦去了自己前半生,所有卑微的痕迹。
每擦拭一下,水就更清澈一分。
每擦拭一下,他内心的某个枷锁,就“咔嚓”一声,断裂一分。
当他擦完最后一下。
盆里的水,已经清澈见底,宛若山间的清泉。
那块破布,也恢复了它本来的样貌,是一块干净的,朴素的白色亚麻布。
整个大殿内那惨白肃杀的光线,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柔和而温暖。
西奥的内心,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看向那个他一直不敢直视的……“主人”!
那个人影,不再模糊。
那张脸上,也没有了他想象中的,任何傲慢与轻蔑。
那是一张……
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只是,那张脸,没有惊恐,没有卑微,没有绝望。
只有一种沉静的,古井无波的淡然。
那张脸,正静静地,看着他。
西奥彻底愣住了。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再次从四面八方响起。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点点……温度。
“汝之试炼,非为卑躬,乃为自省。”
“真正的骑士,其高贵,不在于头衔与铠甲,而在于一颗完整而洁净的,自我。”
“汝跪于此地,并非向未知之主宰屈膝。”
“而是向汝内心深处,那个被长久忽视,被尘世污浊,被虚荣与恐惧所捆绑的,真正的自己,行一次忏悔之礼。”
那声音在大殿中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西奥的心上。
“汝所见之傲慢,是汝内心对权威的投射。”
“汝所擦拭之污秽,是汝前半生为求存而沾染的,所有卑微的印记。”
“汝以为,欲成其高,必先就其低。”
“汝以为,欲行其远,必先俯其身。”
“此言非错。”
“但汝错解其意。”
“就其低,非是作践自身,任人踩踏。而是放下无谓的虚荣,看清自我的渺小,从而正视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俯其身,非是卑躬屈膝,乞求怜悯。而是谦卑地向世界学习,向真理求索,从而充盈贫瘠的灵魂。”
“一个连自我都不爱惜之人,谈何荣耀?”
“一个连内心都满是污浊之人,如何承载光明?”
“一个连自己都无法正视之人,又怎能奢求他人的尊重?”
“真正的谦卑,并非源于对他人的畏惧,而是始于对自我的慈悲。”
“先爱汝之本身,而后方能爱人。”
“先净汝之心尘,而后方能观世。”
“汝为主人濯足,实为汝为己心涤尘。”
“当汝看清了自身的污浊,并亲手将其洗净之时,汝便获得了最根本的,立于天地间的资格。”
“汝,不再需要向任何人卑躬屈膝,来换取那廉价的认可。”
“因为,汝已是汝自身之主宰。”
声音缓缓消散。
“多数行于此径者,或沉沦于无尽的劳作,耗尽心神,沦为行尸走肉。”
“或被那虚假的骄傲吞噬,重返那绝望的循环。”
“汝,在迷失之前,寻回了自我。”
“汝,已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