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穿深蓝西装的倪家手下,挟着滩烂泥般的身体滑进昏暗巷道。
那人瘫在地牢潮湿黏腻的油污里,身体因注射药剂的余威间歇性抽搐。猴子面具已碎,露出张年轻扭曲的脸,瞳孔散大,倒映着高晋手中那只冷冰冰的蓄电池灯惨白的光束。
陈然没看地上的人,“下山虎……”陈然的声音在这片死寂里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结了冰,“乌鸦的钱,买我一只眼睛?
”陈然目光落在旁边高晋用鞋尖随意勾起的一件东西上——那是个廉价塑料注射器的小帽,针尖曾装过穿透皮肤的恐怖。他又从烟盒捻出一根,在手指间无意识地把玩。
他看着高晋
高晋会意,利刃寒光在昏灯下一闪而逝。那瘫在地上的“猴子”猛然一缩,喉咙深处再次发出濒死的“嗬嗬”声。
陈然转身,皮鞋再次踩踏油污地面,发出黏滞的声音,走向地牢出口的窄门。
离开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空气似乎都稀薄了些。陈然站在修车厂后院那扇油污斑驳的铁皮门后阴影里,迎着这噬人的目光。他只说了两个字,清晰得像淬过冰水:“上车。” 眼神扫过陈浩南手中那根狰狞的变形凸轮轴。
陈浩南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困兽压抑到极点的嘶吼,猛地将手中的凶器朝着后院角落堆积如山的报废轮胎狠狠砸去!
咣当——!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和回音在空旷的后院疯狂震荡!轮胎堆顶上一个空油漆桶被这股巨力震得跳起,摔落在地,残余的猩红油漆溅开一地斑点。
尘土飞扬中,陈然转身,走向自己那辆停在阴影里的轿车。车灯都没开。高晋无声拉开车门。陈然坐进去,关上车门。动作平稳,没有一丝多余声响。车身在夜色下如同一条冰冷的铁块。
陈浩南粗重地喘了几口,狠狠吐出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唾沫,盯着那辆静默的轿车后窗。后窗玻璃上没有任何倒影,只有一片无法穿透的浓黑。他猛地抬手,用黏腻、混合着汗水机油血污的指节,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刺痛的汗水,抹出一道模糊的污痕。踢开脚边的碎玻璃,大步走向车场墙边。那里停着他自己那辆改装过的暗绿色三菱越野。他拉开沉重的车门,发动机野兽般的咆哮瞬间撕裂后院的死寂。排气尾管喷出大股未燃尽的蓝烟。车头大灯“唰”地亮起,两道雪白的利剑猛地劈开修车厂浓稠的黑暗,灼热的光束刺破前档玻璃上厚厚的油污灰尘。车身猛震,咆哮着倒退、急转,卷起一路呛人的轮胎焦糊和机油尘雾,在黑夜街道上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狂躁绿影,直扑那个冰冷精确的坐标而去!
陈然的车,这时才如幽灵般启动,无声无息地汇入深沉的夜色,不远不近地吊在后方。
荃湾码头北区d区,一辆哑光黑的GtR如幽灵般蛰伏在一堆锈蚀集装箱和巨大废旧锅炉塔楼构成的阴暗夹角里。
完美的伏击点,乌鸦透过降下的车窗缝隙,死死盯着远处那条唯一能进入这片废区的小路尽头——那个西南入口。后视镜映着他半边脸,紧绷的下颚线在微弱灯光下绷紧如刀锋。指间夹着的香烟只燃了一半,却被他烦躁地按灭在车窗内沿的真皮饰板上,发出一股焦糊的皮革味。车内是高档香水无法盖过的浓重烟草味、汗酸气,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因等待而酝酿出的血腥躁动。
他身边唯一跟来的马仔“麻绳强”,弓着身子缩在副驾驶位置,手里紧握着一支锯短了枪管的霰弹枪,呼吸急促而压抑。
这计划仓促而粗糙,甚至算不上计划。就像被逼到墙角的疯狗,只遵循着最后那点噬血的狂乱本能。他知道老大已经孤注一掷。从派出那个注定是废物的“猴子”失败后,乌鸦就疯了。
目标清晰,陈然的眼睛!这是乌鸦在修车厂砸碎那箱啤酒瓶时,指着脸上被碎玻璃擦出的血痕疯狂咆哮的命令——“要看到他的眼珠在我面前爆开!就像那个啤酒瓶!爆开!!”
风穿过生锈钢架的缝隙,发出厉鬼哭嚎般的呜咽。
时间一分一秒,粘稠如沥青。
突然!一道狂野的引擎咆哮声浪由远及近,如同平地滚过的惊雷!粗暴蛮横地碾碎了这片废铁堆的凝滞死寂!
乌鸦眼神骤然一凛,猛地推开车门!半个身子探出去!手已经伸向腰间!那支柯尔特蟒蛇左轮冰冷的枪柄带着沉重的金属感,贴在他灼热的手心!枪套的牛皮带微微勒进腰间。
麻绳强也瞬间绷直了背!手里的短管霰弹枪枪口下意识抬起!
然而——
没有预想中陈然那辆低调的黑色轿车。
一辆改装的、如同荒原上猎食野兽的暗绿色老款三菱越野,车头大灯如同两颗燃烧的炽白凶星,蛮不讲理地撞破夜色!它没有减速驶入西南入口的狭道!而是在距离入口尚有近百米外那片相对开阔的卸货平台上,毫无征兆地疯狂横甩!车身带起的巨大烟尘、油污铁屑和碎石,如同小型风暴!
“操!不是陈然的车!”乌鸦看清那车头轮廓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惊愕与不祥预感如同冰水猛地浇上心头!肾上腺素飙升,心脏被攥紧!
他嘶吼着,“妈的!是陈浩南!”手里的柯尔特蟒蛇瞬间抬起!却因为目标的突然变向和冲击性的扬尘而略略迟疑!就在这百分之一秒的迟滞!
那辆如同脱缰野马的绿色三菱,并未因为横甩而失去控制!巨大的离心力让它在宽阔的场地上如同陀螺般疯狂旋转!车尾灯在狂乱的烟尘中拉出血红刺眼的死亡残影!如同毒蝎的致命尾钩!旋转的车头引擎盖撕裂空气的尖啸几乎要刺破耳膜!它裹挟着钢铁的腥风、车轮与地面摩擦爆出的刺鼻焦糊味和毁灭性的冲撞力量,以疯狂旋转的姿态!精准无误地朝着他们藏身的伏击死角——那辆隐在锅炉塔楼阴影里的哑光黑GtR!猛撞过来!
巨大的、狂暴的撞击声浪掀翻了整个港口的寂静!如同万吨巨锤轰然砸落!
哐——轰——咔啦啦啦——!
哑光黑的GtR如同被巨型攻城锤正面轰中!脆弱的车体瞬间被狂野旋转的巨大冲击力撕碎、扭曲、挤压!防撞梁如纸片般崩裂!车门向内疯狂凹陷!巨大的引擎盖连同下面的机件被巨力顶起、变形!整个车身被撞得翻滚着向那巨大的废弃锅炉塔楼狠狠怼去!车窗玻璃如同瀑布般爆射开来!
巨大的冲击波夹杂着碎片和浓烈的烟尘瞬间吞没了乌鸦探出的半个身子!他只觉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拳狠狠砸中!剧痛从胸口蔓延开!握着左轮的手腕被震麻!耳边充斥着自己座驾解体时的惨烈哀嚎和金属骨架疯狂扭曲的呻吟!他整个人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巨力狠狠掼回驾驶室!额头重重撞在变形的方向盘上,腥热粘稠的液体立刻糊住了眼睛!
“乌鸦……哥!” 旁边“麻绳强”发出半声惨绝人寰的嚎叫就被淹没!他整个人带着那把短管霰弹枪被甩飞出去,重重撞在同样扭曲的副驾车门内壁!骨头碎裂的声音被巨大的噪音掩盖!
烟尘如蘑菇云般升腾而起!夹杂着浓烈的汽油泄漏的刺鼻气味、机油味、血腥味、金属烧灼的热铁腥气。碎裂的汽车零件和滚烫的液体四散飞溅,如同炸开的钢铁尸骸!引擎舱盖被撞得高高掀起,在尘埃中狰狞地弯曲着!
那辆肇事的绿色三菱越野车,四个轮胎冒着青烟,在巨大的反作用力下弹跳着、怪异地冲出了十几米远,才险险地停在另一堆集装箱旁,车头引擎盖扭曲碎裂,大灯全部熄灭,前保险杠不翼而飞,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刚完成致命一击的恶龙。引擎发出苟延残喘的呜咽,排气管汩汩流出深色的液体。
驾驶座车门被粗暴地撞开。陈浩南爬了出来,身体有些不自然地踉跄了一下。额头眉骨处被碎裂的车窗玻璃划开一道血口,温热的血水沿着额角淌到下颌,浸湿了半张脸。汗水、血水、机油烟尘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和强壮的脖颈上混合成一种原始凶悍的图腾。他甩了甩嗡嗡作响的头,眼神如同黑暗中锁定猎物的夜狼,穿过翻涌的烟尘和还在零星掉落的金属碎片,精准地投向那个几乎被撞成铁饼、正不断滴下汽油和不明油液的GtR残骸。
他一步一步走过去。脚步沉重,踏在滚烫的金属碎渣和粘稠液体上,发出缓慢而清晰的“嘎吱”、“噗嗤”声。如同地狱的鼓点。
乌鸦的世界天旋地转。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全身。额头和鼻梁骨感觉都碎了,粘稠的血液糊住了大半视野。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像是高压电线烧毁的永恒蜂鸣。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拉扯着胸腔深处撕心裂肺的剧痛。他想抬头,想动一动手指去摸那把掉落在车内的柯尔特左轮,却惊恐地发现,脖子以下的身体仿佛完全不属于自己,只有一阵阵麻木的冰凉和尖锐的刺痛交替冲击着残存的意识。肋骨可能刺进了内脏……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浓重的血腥味、汽车内部真皮灼烧的糊味、还有致命的汽油味如同毒雾,死死堵在喉管里。驾驶室的空间被彻底挤压变形,坚固的A柱扭曲得如同麻花,他被冰冷的钢铁囚笼死死卡住,动弹不得。视野边缘是“麻绳强”歪在座椅上以一个诡异角度软下去的脖子,和那双空洞失焦的眼睛。
脚步声停在变形的车门外。
陈浩南那张染血的脸,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的熔岩里捞出的魔鬼面具,透过破碎的前挡风玻璃裂口,冰冷地注视着他被夹在钢铁囚笼里的扭曲身躯。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种审视猎物濒死状态的、极致的冷酷和平静。
乌鸦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惧,从脊椎一路炸开蔓延到头皮!他想嘶吼、想咒骂、想把陈然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鞭尸!可他张了张嘴,涌出的只有粘稠腥甜的泡沫和血块。喉咙深处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如同破掉的风箱。他看着陈浩南那沾满血污的右手,缓缓探进支离破碎的车窗,在扭曲变形的驾驶舱废墟里摸索着。
叮铃哐啷的金属碰撞声。碎裂的内饰塑料片掉落。然后,那只染血的手重新伸出窗外。
手里握着的,是那把沉甸甸的柯尔特蟒蛇左轮。冰冷的枪管在弥漫的烟尘和惨淡的灯光下,映着乌鸦绝望缩小的瞳孔。
陈浩南低头,用另一只带着机油污迹的手,异常冷静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生疏动作,扳开枪机侧面的保险栓。轻微的金属撞针声响被放大了无数倍,砸进乌鸦的耳膜。弹巢沉重地旋转,露出黑洞洞的枪口和里面冰冷的弹丸。
枪管缓缓抬起。
乌鸦看着那黝黑的洞口,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打的……不是心脏!他要打的地方……是……
死亡的恐惧如实质的海啸瞬间淹没了一切!
枪口喷吐出短暂但刺目的火光!炽烈狂暴的金属洪流伴随着震碎耳膜的巨响猛地轰入狭小的空间!瞬间吞噬了他瞳孔里最后一点光亮的颜色!整个世界彻底陷入冰冷的、浓烈的硝烟与血腥气混合的黑暗里。巨大冲击将他本就破碎的身体轰得向后猛地一震!
更远处的阴影里,陈然静静站在车旁。高晋无声伫立。手中那具高倍军用望远镜的冰冷金属触感传递到指尖。视野中每一个崩飞的碎片,每一滴溅开的血雾,都清晰无比。望远镜冰冷的视界如同切割现场的手术刀。
他看着陈浩南将打空的柯尔特蟒蛇随意丢弃在那片冒着黑烟和汽油味的钢铁废墟旁,看着陈浩南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身形微晃地走向自己的绿色越野。车灯短暂亮起,旋即汇入夜色深处。
陈然放下望远镜,视线越过那片狼藉的撞击现场,投向远处更宏大的背景。
这片杀戮场的边缘之外,海水倒映着城市的微光,竟透出不可思议的宁静。一种巨大的、冰冷无垠的沉静,似乎能吞噬一切喧嚣和血腥。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空间瞬间隔绝了外面浓重的硝烟、血腥和汽油混合的刺鼻气味。
“回公司。”陈然的声音在车厢里响起,平稳得不带丝毫情绪。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敲了两下,像是在复盘一个刚刚结束的项目进度。
就在车子拐出码头最后一个堆场,融入主干道车流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后视镜深处那片d区废弃码头的天空边缘——一抹极其微弱、几不可察的蓝灰色,正在顽强地渗透沉沉的黑暗。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