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元朗工厂仓库里,面粉味混杂着机油和酱料香精的气息。干脆面厂的夜间生产线轰鸣着,自动化的封装流水线上,一包包“排骨味”、“香辣蟹味”面饼跳跃着滑入纸箱。阿积,这位陈然身边仅存的、忠心耿耿却满脑子都是“刀枪”的老兄弟,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眉头拧成了疙瘩。他跟了陈然这么多年,从腥风血雨中杀出来,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然哥会甘心窝在这个小地方。
他忍不住,凑到正在检查新包装袋样品的陈然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满是不解和替陈然的不值:“然哥!这面厂……还有屯门那个啤酒厂……我查过账了!这才几个月,销路铺开,成本压下去,利润……真他妈的不低!” 阿积眼神里闪烁着曾经抢下一条街油水的兴奋,但又充满困惑,“按这势头干下去,比我们当年开十几个场子收数都稳!社团……蒋先生、南哥他们……怎么会把这两只会下金蛋的鸡,就这么白白的送给你养老?他们傻吗?还是……”
陈然的目光从印着卡通龙虾的包装袋上移开,脸上没有阿积想象中的愤怒或失落,只有一丝淡淡的、近乎悲悯的洞穿。他拍了拍阿积的胳膊,示意他看仓库另一角堆积如山的、即将运走的成品面箱。工人们在有条不紊地装车,这是发往九龙几家大型连锁便利店的货。
“阿积,”陈然的嗓音低沉平静,在机器的轰鸣中也异常清晰,“你记住一句话:社团的,不是个人的。”
他拿起一包崭新的干脆面样品,手指在简陋的包装上划过,眼神却仿佛穿透了这廉价的塑料袋,望向更深远的地方。
“江湖是什么?”陈然没有等阿积回答,自问自答,语气带着一丝久经风霜的冷峭,“就是尔虞我诈!没有永远的兄弟,只有永远的利益,和永远猜不透的人心。”
他掂量着那包面,像是在掂量着人心。阿积的困惑似乎打开了他话匣子:
“你以为蒋先生他们真不知道这厂赚钱?他们精着呢!只是在他们眼里,这两个‘小厂’赚的这点‘安稳钱’,和他们手里捏着的码头、地产、赌场比起来,不值一提!丢两个小饵出来,安抚人心,彰显仁义,顺便把一枚看不透的棋子远远摆到棋盘角落去,对他们来说,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陈然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他们不是傻,是格局和位置不同。”陈然把面包装进口袋,看向阿积,“在他们那个位置,看的是社团整体的控制权,看的是谁掌握了码头就等于捏住了整个港岛海运的喉咙,谁控制了地产就意味着拥有源源不断的印钞机。和他们玩的大棋局比,我们这区区面厂、啤酒厂,算个屁?”
陈然走到巨大的仓库门边,望着外面沉沉夜色中灯火通明的厂区,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把这两个厂留给我,蒋先生放下一块大石头,认定我陈然心满意足、再无威胁。陈浩南能顺顺利利接班,洪兴内部再无我这颗‘功高震主’的钉子。他们看重的,是这两个厂能让我安分守己,‘乐不思蜀’,用这点看得见的、他们瞧不上的利润,锁住我可能带来的看不见的、无法估量的风险。这就是他们心里最划算的算计!”
阿积听着,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比他当年第一次拿刀砍人还冷。原来这表面上的“施舍”和“养老”,底子里竟是如此冰冷赤裸的盘算!
“可是,然哥!”阿积不服气,声音不由得提高,“明明赚……”
“阿积!”陈然猛地打断他,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不再是刚才的淡然,“眼光放长点!”
他向前一步,一股无形的压力让阿积下意识地噤声。
“账面上的钱重要吗?”陈然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野心,“重要!但比起账面上的,我更看重铺到全港岛、甚至走出港岛的这张零售网!”
他指着仓库门外:
“看见那些货车没有?它们每天送出去的面和啤酒,就像毛细血管一样,伸到港岛每一个角落!便利店、小超市、学校杂货铺、工地小卖部……哪里有人烟,哪里就有我们‘好味来’和‘冰爽’!送货车就是我的‘探马’,便利店的店长、送货的司机、甚至摆货的伙计,都可能是我的‘眼线’。谁能想象,一碗不起眼的方便面,一瓶廉价的啤酒,能编织出这样一张覆盖整个城市的底层信息网?谁能想到,一个安分守己的面厂老板,能悄无声息地掌握整个港岛经济民生的最小单元在发生什么?”
陈然捏碎了手里那包样品面,粉末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社团?龙头?争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被人记挂就得提心吊胆!蒋先生他们掌控着码头海运,掌控着高楼大厦,那是地上的王国,谁都能看见,自然也得扛着所有明枪暗箭的风波!”
他语气一转,带着一种俯瞰棋盘的傲然:
“而我陈然,要的是地上的影子王国!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孔不入!用最廉价的面、最普通的酒,把根深深扎在亿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平时就是个卖面卖酒的老好人,一旦需要,这张网就是我的千里眼、顺风耳、印钞机、甚至……点金术!”
阿积彻底呆住了,他看着夜色映衬下陈然那坚定而深邃的侧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跟了多年的龙头。什么社团斗争,什么龙头宝座,在然哥此刻描绘的图景面前,都显得那么小家子气和……不值一提。
江湖依然是尔虞我诈。只是,陈然用自己的智慧,把这场“诈术”,玩到了更无人能察、也更令人不寒而栗的境界。
“所以阿积,”陈然拍了拍阿积的肩膀,力道沉稳,“别再问社团为何‘给’我。这两个厂,不是他们给的,是我从他们指缝里,‘诈’来的。安心跟着我,把这面做香,把这酒销远。记住,未来在明码实价的一碗面、一瓶酒里,不在那些刀光剑影的血色虚名上。这才是真正长远的‘生意’,也是……真正的活路!”
陈然不再看阿积,目光再次投向门外深沉的夜色和无尽的公路网。机器的轰鸣在他耳中,仿佛变成了奔向未来无尽财富与力量的号角。这小小的面厂,已然成为他撬动整个新世界的隐秘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