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惨白,照在黄土路上。
小墨拽着小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他的布鞋已经磨破了,脚底渗出血丝,但他咬着牙不吭一声。
“哥,我脚疼……” 小芹小声说。
“忍着!” 小墨恶狠狠地甩开她,“难道你想回去看娘抱着那个野种哭?”
小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身后,小星站在院门口,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们。
“哥……姐……别走……”
小墨回头瞪他:“叛徒!你就跟着你的日本哥哥过去吧!”
天亮前,他们躲进一辆军用卡车的篷布下。
车厢里堆满麻袋,散发着霉味和火药味。小芹害怕地抓住哥哥的衣角:“我们要去哪?”
小墨攥紧偷来的干粮袋:“去没有小鹤的地方。”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小芹吐了三次。最后一次,她吐在了干粮袋上。
小墨看着糊满呕吐物的窝头,突然哭了。
下车时已是深夜。
陌生的街道上飘着油泼辣子的香气,小芹的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哥,我饿……”
小墨摸遍全身,只找出半块发霉的饼。他掰了一大半给小芹,自己嚼着剩下的一小角。
饼渣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县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
青石板路坑坑洼洼,街边挂着褪色的红灯笼,风一吹就吱呀作响。小芹的布鞋早就湿透了,脚趾冻得发麻。她紧紧攥着小墨的袖子,生怕一松手就会被黑暗吞掉。
“哥,我们去哪?”
小墨没回答。他盯着对面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喉结滚动了一下。
老板娘掀开蒸笼,白雾混着肉香扑过来。小芹的肚子叫得更大声了。
“等着。”
小墨突然松开她的手,弯腰抓起半块碎砖,猛地砸向远处巷口的瓦罐。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声响引开时,他闪电般蹿到蒸笼前,抓起两个包子就跑。
“抓小偷!”
老板娘抄起擀面杖追出来,小墨已经拽着小芹钻进了错综复杂的小巷。
他们最终在一座荒废的土地庙落脚。
掉漆的神像后有个干草堆,小墨把发霉的蒲团拍打干净给小芹当枕头。包子在逃跑时压扁了,肉馅沾满尘土,但小芹吃得狼吞虎咽。
“慢点,没人抢。” 小墨把自己的掰了一半给她。
月光从破瓦缝里漏进来,照在小芹油汪汪的手指上。她突然小声问:
“哥,娘现在是不是在找我们?”
小墨背过身躺下,用后脑勺对着她:“睡吧,明天要去码头找活干。”
庙外传来野狗的呜咽声,小芹偷偷把最后一口包子皮塞进了衣兜。
天没亮就被苦力们的号子声吵醒。
小墨混在扛麻包的队伍里,他个子太矮,监工起初用烟头烫他耳朵:“小崽子滚远点!”
“我能行!” 他硬是把麻包扛上肩头,踉跄着走了三步就栽进泥坑。
哄笑声中,一个缺门牙的老搬运工把他拎起来:“小子,教你个巧,把麻包斜着顶在头上。”
那天小墨挣到第一枚铜板,给妹妹买了块烤红薯。小芹蹲在煤堆后面啃红薯皮时,发现上面小墨用指甲刻着小小的五角星——和娘教他们画的一模一样。
天还没亮,小芹就被冻醒了。
她蜷缩在干草堆里,听着老鼠在房梁上窸窸窣窣地跑。小墨已经不见了——他总在日出前离开,说是“赶早工能多挣半文钱”。
小芹摸了摸藏在神像底座下的布包,里面有三枚铜板,一块硬得像石头的糖,还有她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半截铅笔。她小心地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
“今天要给哥买双袜子……” 她对着破庙漏风的墙自言自语。
远处传来码头晨钟的声音。
小墨正扛着第三个麻包往货船上走。他的肩膀磨出了血,汗水流进眼睛里,火辣辣地疼。
“快点!磨蹭什么!” 监工的鞭子抽在他脚边的泥地上,溅起的污水打湿了裤腿。
突然,一阵骚动从码头入口传来。
“混账!” 一个低沉的声音炸雷般响起,“谁让你雇佣童工的?!”
人群像被刀劈开似的让出一条路。小墨抬头,看见一个穿深灰色大衣的男人大步走来,手里的文明杖重重敲在监工肩上。
监工脸色煞白:“郭、郭老板!冤枉啊!是这孩子自己非要……”
男人摘下礼帽,阳光照在他的脸上。
小墨的麻包掉在地上,扬起一片灰尘。
“爹……?”
郭源泉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走近那个孩子,蹲下身,颤抖的手指拂过孩子耳后的胎记,那是他离家时,在熟睡的婴儿脸上亲吻过的地方。
“你是小墨?”郭源泉惊喜地问,“你都长这么大了?”
“爹,你怎么不去找我和娘,你以前不是说,最爱的人就是我和娘!”小墨抹着眼泪问。
郭源泉顿时语塞,他不知道该如何和孩子解释。
“走,爹带你去吃大餐!”他岔开话题。
“还有小芹,她和我一起来的!”
水晶吊灯晃得小芹睁不开眼。
她僵直地坐在天鹅绒椅子上,盯着餐盘里银光闪闪的刀叉。侍应生端来奶油蘑菇汤时,她下意识伸手去抓,被小墨狠狠瞪了一眼。
“用这个。” 郭源泉把勺子塞进她手里,转头对侍者说:“再加一份樱桃蛋糕。”
小墨的视线黏在父亲西装口袋的金表链上。他记得娘也有条类似的,只是褪色得厉害。
“爹,” 他突然开口,“你以前说娘死了,可是娘一直活着,为什么你不和娘还有我们在一起?”
郭源泉的咖啡杯停在半空。玻璃窗倒影里,他看见儿子眼睛里烧着某种熟悉的东西——那是酷似白燕秋的眼睛。
“这个,等你长大了爹告诉你。从今天起,爹会让你们娘几个过上好日子。” 他放下杯子,杯底磕出一声脆响。
黑色雪佛兰轿车驶向城郊时,小芹趴在车窗上数路边的白杨树。
“哥,” 她偷偷拽小墨的衣角,“娘会生气吗?”
小墨没回答。他正盯着父亲后脑勺上新添的一道疤——那形状像极了他藏在裤管里的匕首。郭源泉似乎察觉到视线,后视镜里父子目光相撞。
“你娘她……” 郭源泉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还好吗?”
仪表盘阴影里,小墨摸到了别在后腰的硬物。那是他离家前从夏婉枕头下偷走的。
夏婉在井台边晕倒时,手里还攥着小芹落下的红头绳。
“燕秋。”
这个称呼击穿了她多年的伪装。夏婉撑起身子,看见光影里站着三个影子——高的那个是挂名丈夫郭源泉,矮的两个……
“小墨!小芹!” 她光脚扑下炕,却在碰到郭源泉大衣纽扣时触电般缩回手。
小芹哇地哭出来,把鼻涕眼泪全蹭在母亲衣襟上。
小墨却站在原地,看着娘颤抖的眼神注视着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