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外的伊水泛起粼粼金波,残阳将半边天空浸染得如血似霞。八角亭内,朱漆剥落的梁柱上缠绕着枯萎的藤蔓,随风轻轻摇晃。李淳风斜倚在石栏边,望着远处龙门石窟的轮廓,忽然转头看向正在煮茶的袁天罡,眼中泛起一丝怅惘:“可惜不行啊!”
袁天罡手中的茶勺微微一颤,铜炉里的火苗猛地窜起,将他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晃成一团虚影。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淳风,这话从何说起?”
李淳风抓起案上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滑落,在玄色道袍上晕开深色痕迹:“你当我为何突然来寻你?前些时日,我心血来潮起了一卦……”
“哐当——”袁天罡手中的青瓷茶碗跌落在地,瞬间裂成几片,滚烫的茶水溅在青砖上,腾起袅袅白雾。他怔怔地望着满地狼藉,声音沙哑得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卦象……显示何时?”
李淳风走到亭边,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银杏叶,在指间轻轻揉搓:“还没有确切的时辰。但你我研习命理多年,岂会不明白?物有生死,理有存亡,那些妄图寻不死之法、逆天改命的人,不过是痴人说梦。”他转身看向袁天罡,眼中带着看透生死的释然,“与其苟延残喘,不如坦坦荡荡赴死。我是绝不会去碰什么不死药的,世上可怜之人有你袁天罡足矣,对不起啊!袁兄啊!以后你就要一个人了”
暮色渐浓,寒风卷起亭外的枯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袁天罡背过身去,望着伊水对岸若隐若现的灯火,白发在风中凌乱如麻。
李淳风看着好友单薄的背影,忽然笑了起来,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瞧我这记性,说错了。你还有徒弟陪着,不至于孤苦伶仃……”
“唉……”袁天罡的叹息声被寒风卷着,消散在苍茫的暮色里。他弯腰捡起破碎的茶碗残片,掌心被瓷片划出细小的血痕,却浑然不觉。
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悠扬而苍凉,惊起一群归鸟,扑棱棱掠过亭顶,渐渐消失在漫天晚霞之中。
暮秋的官道上,枯黄的落叶被马蹄碾碎。袁天罡戴着宽边斗笠,骑着小驴\"追风\"缓缓前行。怀中的骨灰坛裹着素白的绸缎,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口发闷。掌心托着的老龟慢悠悠地爬动,龟甲上的纹路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风卷起路边的尘土,恍惚间,李淳风最后的笑容又浮现在眼前。那日,病榻上的老友已是形销骨立,却仍强撑着精神,握着他的手说:\"袁兄懂我...\"想到这里,袁天罡的喉结动了动,从袖中摸出三个锦囊。粗麻的布料上,是李淳风熟悉的字迹,分别写着三处地点。
\"为何选这三处?\"当时他这样问。
李淳风靠在床头,目光望向窗外飘落的梧桐叶,轻笑:\"无意。不过是觉得风景不错罢了。\"
\"送完骨灰后呢?\"
\"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剩下的,我可管不住你啦!\"李淳风突然想起什么,眼神黯淡下来,\"对了,找到你徒弟那小子后,记得替我问候一声。可惜...最后都没见到他。\"
小驴\"追风\"突然嘶鸣一声,打断了袁天罡的思绪。他低头看着老龟,龟甲上沾着些许尘土,像是岁月的印记。前方长安的城楼已隐约可见,夕阳将城墙染成血色,恍若当年洛阳城外那座八角亭的残阳。
袁天罡抬手抚过骨灰坛,轻声道:\"放心,定不负所托。\"话音未落,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几片落叶,仿佛老友的回应。他抖了抖缰绳,\"追风\"踏着满地金黄,朝着长安的方向缓缓走去,留下一串悠长的蹄声,在空荡荡的官道上回荡。
长安西市的暮鼓声惊起寒鸦,朱雀门外的青石板被暮色浸成黛色。章五郎半倚在镶金嵌玉的马车里,指尖不耐烦地叩击着紫檀木扶手,车帘外飘进的尘灰落在他织锦襕袍上,如同撒了层细沙。
武三思握着缰绳翻身下马他扬了扬手中画像,那上面袁天罡鹤发童颜的面容被画师刻意描摹得仙风道骨:\"可发现国师踪迹?\"
守城官员立刻挺直腰杆,身后二十余名兵卒齐刷刷握紧刀柄。为首的百夫长抹了把额头的冷汗:\"自从接到殿下钧令,卑职等日夜轮守。只是......\"他凑近画像眯起眼,\"这画上仙风道骨的模样,与寻常百岁老者相差甚远,实在难以辨认。\"
马车里传来珠帘晃动的轻响,章五郎掀开鲛绡帘,露出半边戴着羊脂玉扳指的手:\"如何?\"
\"暂时没有。\"武三思将画像收进袖中,青铜护腕与剑柄相撞发出清鸣,\"国师行踪诡秘,怕是易容改扮混进城了。\"
\"加派人手,城门方圆十里掘地三尺也要寻到!\"章五郎的声音骤然拔高,惊得路旁摊贩的油灯晃了晃,\"切记不可大肆宣扬,莫要惊扰!\"
\"卑职遵命!\"武三思与官员同时抱拳,靴底踏得青砖咚咚作响。待两人匆匆离去,章五郎隔着车帘啐了口:\"一群废物!若是我亲自出马,只需一眼便能将那老家伙揪出来!\"
话音未落
\"慢着!\"武三思的呵斥声突然响起。牵驴人顿住脚步,灰驴甩了甩尾巴,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章五郎探出身时,正看见那人抬手扶正斗笠,露出眼角细密的皱纹和眼珠——分明是个寻常赶脚的老倌。
\"何事?\"沙哑的嗓音混着浓重的关中口音。武三思皱眉对照手中画像,画中仙风道骨的老者与眼前邋遢老汉毫无相似之处。章五郎嗤笑一声,重重放下车帘:\"不过是个乡巴佬,耽误时辰!\"
小驴重新移动时,驴脚走过块锋利的碎石。牵驴人弯腰捡石的瞬间,怀里的素白锦缎包裹微微露出一角,里面盛着的,正是李淳风的骨灰。而那只老龟慢悠悠地从包裹爬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