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腊月廿七,太初宫贞观殿内鎏金兽首香炉正腾起袅袅沉香,武曌斜倚在九鸾金镶玉榻上,指尖捏着一卷《周官》,垂落的宝蓝色广袖拂过榻边雕饰的云雷纹。
殿外廊下铜鹤灯将暮色剪得细碎,忽闻环佩轻响,着朱红袈裟的薛怀义踏过青铜门槛,袈裟下摆扫过砖缝里新绽的蜡梅——他今日特意换了件绣金线卍字纹的法衣,腕间一串沉香木佛珠颗颗圆润,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太后,万象神宫终是成了。”薛怀义声音里带着难掩的雀跃,抬头时见武曌抬眸,凤目微挑,眉间贴的金钿在烛火下晃得人眼花。他连忙低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佛珠,“小僧今日去瞧了,那通天大柱直抵穹顶,匠人按您说的刻了日月星辰纹,殿内供的弥勒佛足有百尺高,金身镀得锃亮,百姓隔着洛水怕都能望见佛光。”
武曌放下书卷,唇角扬起半分笑意,指节敲了敲榻边案几:“薛师这半年督造辛苦,确有大功。”她抬手命立在一旁的上官婉儿取来金册,“封梁国公,食邑三千户——既是‘国公’,往后出入宫禁便多些体面。”薛怀义瞳孔微缩,伏地叩首时额头触到冰凉的青砖,心里却像揣了团火——自被从被带进宫,他从籍籍无名的卖药郎到如今位极人臣,不过短短数载,这声“梁国公”,到底是她给的底气。
“谢太后隆恩。”他起身时偷瞄她脸色,见她正拨弄案头那支西域进贡的珊瑚笔架,垂落的珠翠在鬓边轻轻晃动,忽然想起前日在工部看见的万象神宫图纸,她亲手圈红的“通天浮屠”位置,倒像极了她看自己时眼底那抹似笑非笑的光。“对了太后,”他忽然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小僧早年在嵩山修行时,曾跟着一位老比丘学过松筋按摩之术,您整日批奏疏劳神,不如让小僧……”
话未说完,便见武曌凤目骤然一凝,指尖捏着珊瑚笔架的力道重了些,赤色纹路在白玉般的手背上显得格外鲜明。殿内空气忽然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炭块爆裂的“噼啪”声,上官婉儿垂眸盯着自己月白色裙裾上的缠枝莲纹,指尖悄悄绞紧了腰间的丝绦——她跟在武曌身边多年,自然瞧得出主子此刻似笑非笑的神情里,藏着几分转瞬即逝的怔忪,又混着些说不清的疏淡。
“不必了。”武曌忽然开口,语气轻得像殿外的腊梅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薛师新封国公,朝中事务日后也要多上心,莫要总记挂这些琐事。”她抬眸望向上官婉儿,眉梢微挑,“婉儿,替本宫送送梁国公,顺便吩咐御膳房,给国公府送些西域进贡的乳香——冬日里熏屋子,倒是安神。”
“是,太后。”上官婉儿福了福身,转身时袖摆带起一缕风,吹得案头书卷哗啦啦翻页,恰好停在“礼者,天地之序也”那页。薛怀义望着武曌垂眸翻书的侧影,金钿在眉心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出了殿门,廊下灯笼已尽数点亮,上官婉儿踩着青砖缓行,听得身后薛怀义忽然轻声叹气:“方才太后瞧着我时,眼神倒像那年在白马寺,我给她献《大云经》时一般……可又不全像。”她指尖顿了顿,侧头看见他盯着自己腕间的佛珠发呆,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朱红廊柱上,晃摇晃晃竟有些不稳。
“国公该明白,”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淡然,指尖拂过腰间先帝赐的玉佩,“太后心中装的是万里山河,万象神宫也好,国公之位也罢,终究是为了这‘日月当空’的大业。”她抬头望向远处万象神宫的轮廓,通天浮屠的尖顶在夜空中勾勒出锋利的线条,像极了武曌批奏疏时握笔的手势——看似柔和,却能在绢帛上落下铁画银钩的字迹,“至于其他……国公莫要错认了人心,更莫要错估了这宫墙里的规矩。”
薛怀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夜风卷起袈裟下摆,忽然觉得腕间的佛珠重了些。远处洛水传来隐隐的桨声,混着百姓议论万象神宫的喧闹,他忽然想起武曌方才笑时,眼角微扬的弧度——那笑里有赏功的温软,却也藏着身居上位的疏离,像极了神宫里供的弥勒佛,慈悲里带着俯瞰众生的漠然。
原来他以为的“有意思”,终究是困在这宫墙里的一厢情愿,而她的“没意思”,才是藏在金册玉牒里的清醒:这天下间,她要的从来不是某个男子的拳拳心意,而是让这万里江山,尽在她垂眸抬首间,皆成盛世气象。
殿内,武曌指尖划过《周官》里“设官分职,以为民极”的字样,忽闻窗外腊梅“扑簌簌”落了几片花瓣在窗棂上。她抬眸望向薛怀义离去的方向,金钿在烛火下微微发亮,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了淡淡道:“一个玩物,就该知道自己的本分。”
“婉儿,”她忽然开口,指尖敲了敲案上未批的奏疏,“明日万象神宫开禁,让掖庭局多备些施粥的棚子,莫让百姓冻着。”说罢低头继续阅牍,烛芯“爆”出一朵灯花,将她落在绢帛上的字迹染得微亮——那是她亲手写下的“垂拱”年号,如今看来,倒比任何情语都更实在些:这天下,终究要靠她自己的手,一点点挣得安稳。
垂拱五年正月初一,卯时三刻的万象神宫在晨曦中泛着鎏金紫光,高达百米的通天浮屠周身金箔映着朝晖,弥勒佛垂眸俯瞰的姿态,竟与殿内端坐在九龙沉香辇上的武曌有几分微妙的重合——她今日身着一袭玄色袆衣,衣摆绣着日月星辰与江海波潮,十二旒冕旒垂落如帘,将那双睨视天下的凤目衬得愈发深邃。
辇车碾过汉白玉雕龙阶陛,“武士彟”之名在祭文里被郑重念出时,武曌指尖轻轻按了按辇边刻着的玄武纹——这是她特意命人在神宫规制里添的细节:父亲的封爵、母亲的族望,乃至自己从才人到太后的每一步,都要像神宫梁柱上的蟠螭纹般,牢牢刻进这天地间的礼制里。
李旦率诸皇子跪伏在祭台前,玄衣纁裳上的宗彝纹在风里微微晃动,他抬头时撞见母亲冕旒下若隐若现的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像极了当年在感业寺抄经时,她笔下划破宣纸的锋利笔锋。
祭天大典分三献之礼,首献的玉圭在武曌手中泛着冷光。她先拜昊天上帝,冕旒随动作轻摇,金箔坠子撞在青铜祭器上发出清响;再拜高祖、太宗、高宗时,身后三百宫女执翟羽扇齐整地伏地,羽扇上的朱红锦缎翻涌如浪,将“李唐”的祖庙牌位衬得愈发庄重;最后转身面对“太祖武士彟”的牌位时,她的叩首稍久了些,垂落的旒珠扫过祭台边缘的饕餮纹——世人皆知她改父爵为“周国公”,却不知这神宫的祭祀仪轨里,早已将武氏先祖的位次,悄然抬到了与李唐先帝比肩的高度。
“神皇以天子礼祭天,乃顺天应人之举。”薛怀义的梵唱混着钟磬声荡开,神宫穹顶的日月纹藻井恰好将阳光引到武曌身上,袆衣上的金线绣纹瞬间亮如流火。
她起身时,李旦看见她袖中露出的半方明黄丝帕——那是唯有天子才能用的色泽,此刻却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拂过祭台上“永昌”二字的祝板。所谓“大赦天下,改元永昌”,哪里是简单的改元?分明是将“武周”的气脉,借着这祭天的烟火,一点点渗入这万里山河的肌理。
午后的则天门下,百姓的山呼海啸混着宫娥撒下的五谷杂粮翻涌。武曌扶着朱漆栏杆俯瞰众生,冕旒在风里扬起又落下,露出下颌线条的冷硬——比起十四岁入宫时在太极殿外仰头望殿的青涩,此刻的她终于明白,天子的姿态从来不止是端坐龙椅,更是让天下人在这祭祀的仪轨里、在改元的诏书中,渐渐习惯“女主临朝”的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