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麒麟侯府的青瓦飞檐下,鎏金铜铃随穿堂风轻晃,叩出细碎声响。袁天罡斜倚在朱漆躺椅上,玄色广袖垂落椅边,指节间摩挲着半块刻有龟甲——这是他执掌不良人多年来不离身的物什。日头正盛,鎏金般的光瀑漫过他的额角,却映得眸中寒芒更冽。
院外传来隐卫压低的报信声,尾音未落,他指尖猛地扣住椅沿,龟甲在掌心碾出细微的刮擦声。“杀一子,废一子,扶一子……”沙哑的嗓音裹着几分冷峭,尾音却漫上一丝难得的喟叹,“不愧是你,武曌。”喉结微动,他望向雕花木窗上投下的斑驳树影。
廊下立着的不良人垂首屏息,玄色劲装腰间,唐刀穗子在风中轻轻打了个旋。袁天罡忽然抬眸,眼底的星芒掠过这人肩头的“不良”腰牌,沉声道:“通知天勇星、天杀星——扬州那边的蛀虫可以清理了。”
话音落时,躺椅吱呀作响,他撑着扶手起身,广袖扫过石案,案上摊开的《推背图》书页翻动,“武周代唐”四字在阳光下忽明忽暗。
步出花厅,日光铺陈在青石板上,他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碧空,后颈银簪在发间折射出细碎的光。风掀起衣摆,露出靴边半枚磨损的铜扣——那是当年追随太宗皇帝时,征战沙场留下的旧物。
“该退休了……”喃喃自语混着一声轻叹,消散在穿堂风里。远处,侯府角楼的更漏传来“咚咚”声响,惊起檐下栖着的灰鸽,扑棱棱掠过他鬓边的发丝,飞向洛阳城那片鎏金的暮色里。
庭院深处,石桌上的茶盏还腾着热气,却映不出他眼底渐淡的锋芒——这一局棋,武曌落了先手,而他,也该寻个归处,让这双翻云覆雨的手,再触一触人间的烟火了。
扬州城,青石板路在梅雨里泛着温润的青光,不良人扬州分舵的朱漆大门半掩着,门环上的铜锈在暮色里透着几分沉郁。
天杀星李静游斜倚在廊柱旁,指尖转着柄淬了蓝焰的短刀,刀身映出隔壁偏厅里天勇星骆宾王伏案疾书的身影——宣纸上,《讨武曌檄》的墨痕未干,“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八字力透纸背,惊得砚台里的墨蚊泛起细微波澜。
“宾王兄还在牵挂家人?”李静游忽然开口,靴跟碾过砖缝里的青苔,“大帅当年在长安救下你家老小,便断不会让他们受半分委屈。”他抬眸望向窗外飘飞的柳絮,嘴角勾起抹冷冽的笑,“何况咱们这次起兵,明面上是应了李敬业的‘匡扶李唐’,实则……”话音未落,便见骆宾王掷笔起身,袖摆扫过案头,“我懂。
大帅要清的是这这边的蛀虫,武曌虽是其一,可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吏、盘剥百姓的豪强,才是该剜的脓疮。”
偏厅里,唐之奇、魏思温等人围坐在胡桃木圆桌旁,茶盏里的热气混着室内的潮气,在窗纸上洇出斑驳水痕。李敬业敲了敲案上的扬州地图,指节落在运河与盐厂的标记处,“诸位请看,炀帝开大运河后,扬州‘富甲天下’的名头可不是虚的。
云米之乡粮囤满仓,盐厂赋税占了半壁江山——可这些钱粮,百姓见过几分?年年往长安送,往洛阳运,咱们江南人,倒成了给别人养膘的牛马。”他猛地灌下一口冷茶,喉结滚动间满是愤懑,“再说这民心——江南士族本就与中原政权隔着层纱,如今武曌称帝,正合了咱们‘清君侧、复李唐’的由头,只要在市井里这么一讲……”
“不用讲太多。”魏思温捻着胡须接过话头,指尖敲了敲案上刚写好的密信,信笺边角还沾着未擦净的朱砂,“薛仲章那一头我已妥当。他既是我在监察狱的旧友,又恨透了武曌提拔酷吏断了他的升迁路,如今借着‘监管扬州吏治’的名头来,正好接掌城防。”
说到此处,他忽然低笑一声,“你道武曌为何准了?她只当薛仲章是个实心办事的,却不知这人靴子里藏着的,是咱们不良人早年埋下的‘死契’。”
十日后的扬州府库前,铁锁断裂的脆响惊飞了檐角夜鹭。李敬业挥剑劈开库门,鎏金铜锁滚落在地,映着库里堆成山的粮袋与兵器泛着冷光。
囚徒们举着火把涌进,身上的囚衣还沾着草屑,却在接过李静游递来的铁枪时,眼底燃起灼人的光——那些被官府克扣的盐粮、被豪强抢走的田契,此刻都成了他们握紧兵器的理由。骆宾王站在府库台阶上,展开《讨武曌檄》高声诵读,“‘试观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声浪混着夜风,掠过运河河面,惊起满河碎金般的波光。
城西破庙里,李静游正对着铜镜给那名酷似李显的替身戴上玉冠,金冠流苏垂落肩头,竟真有几分皇子贵胄的气度。“记住了,”他指尖按在替身发间的假髻上,“明日开城门时,你只需往点将台上一站,喊一句‘本王奉先帝遗诏讨逆’,剩下的……自有百姓帮咱们传扬。”窗外,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天干物燥”的喊声里,藏着扬州城即将掀起巨浪的隐秘胎动——不良人的令牌在暗巷里悄然传递,讨逆的军旗在工坊里连夜缝制,那些被称作“小人物”的人,正借着这乱世的缝隙,将刀锋对准了他们眼中的“蛀虫”,也对准了那个站在权力巅峰的女人。
而千里之外的洛阳,袁天罡倚在麒麟侯府的躺椅上,听着密探送来的扬州急报,指尖摩挲着龟甲上“火雷噬嗑”的卦象。案头茶盏早已凉透,却不妨碍他勾起嘴角——这步棋,骆宾王的檄文、李静游的筹谋、薛仲章的潜伏,终究是按他画好的脉络在走。“该动的,总要动起来。”他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银簪在晨光里闪了闪,“至于这天下……蛀虫清了,才好让新的风,吹进这盛唐的门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