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年间的长安城,朱雀大街的石板路上车马喧嚣,却掩不住太极宫内暗流汹涌。
李治握着密奏的手指微微发颤,羊皮纸上“长孙无忌谋反”几个朱砂字,刺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案头博山炉飘出的龙脑香萦绕不去,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那个自幼年起便守护在他身边的亲舅父,那个力排众议扶他登上帝位的国舅爷,真会举起反旗吗?
他跌坐在龙椅上,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贞观末年的承乾宫,晋王躲在长孙无忌身后,看着兄长们为太子之位争得头破血流。
那时舅父宽厚的手掌拍着他的肩膀:“治儿别怕,有舅父在。”可如今,这份温情却与密报里“私通叛党”的罪名重叠,撕裂着他的心神。
“摆驾大理寺!”李治突然起身,冕旒在晨光中剧烈晃动。他要亲眼见到那个所谓的“谋反证人”,那个曾是长孙无忌门客的违纪方。
宫门外的鎏金铜兽在烈日下泛着冷光,当他踏入审讯室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违纪方直挺挺地躺在青砖地上,脖颈处一道狰狞伤口,早已没了气息。
“陛下,证人临终前已画押认罪。”李义府捧着染血的供状上前,眼角余光却瞟向身后的武昭仪。李治盯着供状上扭曲的墨迹,突然想起去年高阳公主谋反案的惨状——吴王李恪被缢杀时,脖颈勒痕与眼前的伤口如出一辙。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畔又响起许敬宗昨夜的密奏:“长孙无忌权倾朝野,若生异心,恐成第二个霍光!”
夜幕降临时,李治踉跄着踏入昭仪宫。摇曳的烛火中,武媚娘一袭月白长裙跪迎,鬓边金步摇随动作轻颤。“陛下可是为了国舅之事忧心?”
她声线婉转,指尖轻轻抚过李治紧锁的眉峰,“当年先帝托孤,却让权臣把持朝政,陛下的龙椅坐得可安稳”
李治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媚娘,你说舅父真会反我?他看着我长大……”话音未落,武媚娘已伏在他膝上嘤嘤哭泣:“陛下仁德,可朝堂之上,多少双眼睛盯着您的皇位!若不早做决断,他日恐成阶下囚。”窗外骤雨突至,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恰似李治混乱的心跳。
三日后,贬谪诏书颁布。李治站在玄武门城楼上,看着长孙无忌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白发苍苍的老臣回首望了一眼皇宫,浑浊的眼中满是悲凉。李治突然别过脸去,心中道这局朕赢了舅舅——他终究不敢背负弑舅的罪名,只盼扬州的湖光山色,能让舅父安度余生。
扬州驿馆的秋风卷着枯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长孙无忌望着案头鸩酒,浑浊的老眼望向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
他缓缓解开盘扣,露出内里素白中衣,指尖抚过腰间先帝亲赐的玉带銙,那是贞观十三年狩猎时太宗亲手所赠。此刻冰凉的玉片贴着心口,倒比眼前毒酒更让人清醒。
\"老臣知罪。\"他对着虚空一拜,声音在空荡荡的厅内回响。当毒酒入口的刹那,他忽然想起永徽初年,李治在朝堂上被权臣逼得手足无措时,曾像幼兽般躲在他身后的模样。
如今那个怯懦的少年,终究成了真正帝王对于任何威胁皇权的人不可饶恕何况舅舅。
长安太极殿内,琉璃盏摔在蟠龙柱上,碎成满地寒光。\"武媚娘!\"李治抓起案上奏折狠狠掷出,龙袍下摆扫落了堆积如山的奏章,\"
朕让你贬他去扬州,谁准你假传圣旨!\"殿外守卫屏息凝神,连廊下铜鹤嘴里的香灰都不敢落。
武媚娘却跪得笔直,青丝如瀑垂落肩头,朱唇轻启:\"陛下可知扬州离京城八百里?\"她缓缓抬起头,眼角泪痕未干,却透着几分凛然,\"若让长孙无忌活着到任,不出三月,江南七州必成国中之国。陛下难道忘了,当年霍光死后,霍氏如何祸乱汉室?
这句话如重锤击在李治心头。他跌坐在龙椅上,想起去年巡视洛阳时,地方官员递来的密报——长孙无忌亲信遍布东南,粮仓军备皆有异动。
可即便如此,看着武媚娘眼中闪烁的锋芒,他仍感到彻骨寒意。这个女人,竟懂他的意思但不过该生气就要生气。
三日后,武媚娘捧着一卷黄绫踏入甘露殿。\"臣妾恳请厚葬国舅爷。\"她的声音轻柔,展开的绸布上却是\"陪葬昭陵\"四个金字。李治猛地攥住桌角,指节泛白:\"昭陵是皇陵禁地,岂容......\"
\"正因是禁地,才显陛下仁德。\"武媚娘膝行向前,将绸布轻轻覆在他膝头,\"国舅爷辅佐三朝,若能魂归先帝身侧,天下人只会赞陛下不计前嫌。
殿外传来更漏声,他想起昨夜许敬宗密奏中提到的\"关陇旧部蠢蠢欲动\",又想起媚娘将萧淑妃挫骨扬灰后,转头提议追封其家族时的情景。
长安城的宫墙依旧巍峨,太极殿内,武媚娘望着李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她知道,那个看似优柔寡断的帝王,实则借助自己这把最锋利的刀斩向了影响皇权的所有隐患。
终南山深处,松涛裹挟着云雾漫过青石亭。袁天罡执黑子的手悬在棋盘上方,衣服被山风掀起一角,倒像是即将破空的玄鸟。
对面李淳风轻叩白玉棋子,叮咚声惊起林间宿鸦,\"国舅爷终究没逃过这一劫。\"
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恰似长安城中波谲云诡的朝局。袁天罡将黑子重重落在星位,溅起细微石粉:\"麟德殿的夜烛亮了整月,陛下等这一日,怕是比我们算得更久。\"
他望向雾霭深处,仿佛能穿透百里看到太极宫内的明争暗斗,\"长孙无忌手握三省印绶,门下省半数官员出自关陇,连尚书省的文书都要先过他的朱批。\"
李淳风指尖抚过棋盘纹路,若有所思:\"武昭仪假传圣旨那夜,朱雀街的更夫都听见了陛下的怒喝。\"
话音未落,袁天罡已拈起第二枚黑子,精准截断白子攻势:\"雷霆之怒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戏码。陛下要的,正是这出'君舅谋反,法不容情'的大戏。\"
山风掠过棋盘,几片松针飘落棋枰。袁天罡屈指弹去落叶,语气愈发深沉:\"关陇门阀盘踞朝堂百年,八柱国的余荫比终南山的根系还深。
武氏出身低微,却能以雷霆手段诛灭国舅,看似她在挥刀,实则是陛下握着刀柄。\"
他忽然轻笑,眼中里藏着看透天机的悲悯,\"还记得贞观年间的'唐三世之后,则女主武王代有天下',这谶语倒成了最好的幌子。\"
李淳风望着即将满盘的棋局,白子虽占四角,却被黑子层层围困。他将最后一枚白子轻轻放下,喟然长叹:\"借武氏之手削藩,再以国舅之死震慑门阀,陛下这步棋,既断了前朝旧脉,又让新贵感恩。\"
远处传来隐约的晨钟,惊破山间静谧,\"只是可怜了武氏,终究成了棋盘上最锋利的过河卒。\"
袁天罡将棋盒里最后一枚黑子收入檀木匣,起身时衣服猎猎作响:\"过河卒若能破局,便是新局的开始。\"他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那里正是长安的方向,\"陛下蛰伏十载,终于要在这棋局中落子了。往后二十年,山河必定改色。\"
云雾翻涌间,石桌上的棋盘已被松针覆盖,唯有黑白棋子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仿佛在诉说着远比卦象更玄妙的天机。
而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将这场皇室惨剧碾作尘埃,却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显庆四年,长孙无忌谋反伏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