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的江南梅雨季,连绵阴雨将覆船山浇得雾气蒸腾。陈硕真站在玄鸣阁斑驳的木窗前,指尖抚过腰间那把刻着符文的剑。
窗外,义军士兵扛着竹制盾牌匆匆而过,泥浆在他们草鞋下翻涌,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操练声——这是她苦心经营数月的力量,此刻却如悬在崖边的孤舟。
“报!桐庐已被我军拿下!”传令兵浑身湿透,跪在青石地上,“章仆射正挥师直取睦州!”陈硕真瞳孔微缩,雨水顺着飞檐滴落在她后颈,却浑然不觉。三日前,五长老毛宁派人送来密信,言辞恳切地劝她固守覆船山,以天险为屏障徐徐图之。可她望着案上那张墨迹未干的江南舆图,指尖重重戳在歙州的位置——若不趁唐军立足未稳主动出击,待对方集结兵力围剿,义军必成瓮中之鳖。
与此同时,桐庐玄鸣阁深处的密室里,五长老毛宁将茶盏重重砸在青石案上。鎏金茶盏撞出刺耳声响,茶水泼溅在墙上那张手绘的义军布防图上,洇湿了睦州的标记。“简直胡闹!”他灰白的胡须剧烈颤抖,“区区数千乌合之众,竟敢主动招惹唐军精锐?”
吉兰单膝跪地,兜帽下只露出一双冷厉的眼睛:“属下奉命求见陈首领,却被她的亲兵拦在帐外,只传话说军务繁忙。”话音未落,密室石门突然发出齿轮转动声,六长老希林裹着一身寒气踏入,斗篷上的水珠滴落在地,转瞬凝成冰晶。
“果然如此。”希林摘下青铜面具,露出半边覆满银色纹路的脸,那是修习秘术留下的印记,“她以为凭几场小胜就能撼动大唐根基?”
毛宁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忽然冷笑出声:“传令下去,即刻切断对前线的粮草支援。再派人持我的令符,让章叔胤速速撤回覆船山。若三日内不见人,按叛徒论处。”他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惊得梁上栖息的蝙蝠扑棱棱乱飞。
希林望着墙上逐渐干涸的茶渍,忽然想起数月前陈硕真在玄鸣阁歃血为盟的场景。那时她手持剑划破掌心,鲜血滴入酒碗时,眼神比山涧寒潭还要清亮。“没想到短短数月,她便忘了谁才是这‘文佳政权’的根基。”希林低声道。
毛宁转身望向密室角落的青铜卦盘,龟甲裂纹在烛光下泛着幽光。他拈起一枚蓍草,轻轻拨弄卦象,忽然浑身一震——卦象显示“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竟是大凶之兆。“老二的消息确认了?”他声音发颤。
“千真万确。”希林从袖中掏出四长老传来的消息,“半个月前,被不良帅所废。”
密室陷入死寂,唯有雨声敲打屋顶的声音愈发急促。毛宁望着手中蓍草,想起陈硕真执意起兵时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此刻他忽然觉得,这江南的雨,怕是要浇灭这簇刚刚燃起的火苗了。
暮色漫过栈道时,袁天罡站在崖边,玄色道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远处层峦叠嶂间,一只玄鹰突然俯冲而下,利爪紧扣的竹筒上烙着不良人特有的赤印。他伸手接过竹筒,指腹抚过筒身暗刻的天罡纹,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大帅,密信。”张起灵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衣服随动作轻晃,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袁天罡展开密信,寥寥几字映入眼帘:“命天贵星,天牢星支援唐军,天罪星开始动手。”他指尖轻弹,信笺瞬间化作飞灰,随风飘散在苍茫山色间。“玄鸣阁的手,伸得倒是够长。”他转身望向长安方向,额间朱砂封印在暮色中忽明忽暗,“这次,便让他们知道,谁才是执棋人。”
张起灵凝视着袁天罡眼底翻涌的杀意,心中却想起历史记载。陈硕真起兵比武曌称帝早了数十年,虽掀起一时波澜,终究不过是燎原星火前的微弱烛火。“此等叛乱,不过蚍蜉撼树。”他低声道,腰间麒麟刀不自觉握紧,刀鞘上的兽首仿佛也在蓄势待发。
袁天罡闻言侧目,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起灵,你以为我为何放任玄鸣阁坐大?”他抬手轻抚过张起灵肩头,掌心温度带着诡异的灼热,“陈硕真不过是引蛇出洞的饵,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更深的地方。”
话音未落,山道间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十余名黑衣骑手如鬼魅般现身,为首者摘下青铜面具,露出左颊狰狞的刀疤——正是不良人天杀星。“大帅!玄鸣阁五长老毛宁已切断义军粮草,章叔胤拒不撤军,正在回援途中。”
袁天罡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轻声呢喃:“该收网了。”他转身走向崖边的马,广袖扫过张起灵时,压低声音道:“去通知天罪星,务必让这场叛乱,成为某些人覆灭的开端。”
暮色彻底浸染秦岭时,张起灵撕下衣襟一角,以指为笔,蘸着随身携带的青黛墨汁在绢布上疾书。
字迹如铁画银钩,寥寥数语便将指令勾勒分明。玄鹰似通人性,单足稳稳立在他臂弯,金瞳紧盯着主人动作,振翅间带起的罡风将山间薄雾搅碎。
“去吧。”张起灵将密信系上鹰爪,话音未落,玄鹰已如离弦之箭破空而起。它化作天际一点黑影,转瞬没入云层深处,只留下羽翼划破空气的锐响在山谷回荡。
袁天罡倚着斑驳古松,衣角随意放着,扫过脚边开得妖冶的曼陀罗花。
他望着远去的玄鹰,黑发在山风中狂舞:“玄鸣阁自以为布下天罗地网,却不知早在三年前,他们的每一步便在本帅算计之中。”
张起灵收回视线,麒麟纹腰带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翻身上马,缰绳在手轻抖,枣红马发出一声嘶鸣。
山间夜雾渐浓,湿气裹着泥土与腐叶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掩不住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血腥气——那是大战将起的征兆。
“走吧。”袁天罡足尖轻点,身形如鬼魅般落在马背上。两骑并行,铁蹄踏碎满地霜华,惊起林间沉睡的寒鸦。
鸦群振翅声中,袁天罡忽然轻笑,声音里带着狠绝:“待平定叛乱,便是那些躲在暗处的‘贵人’,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山道蜿蜒如蛇,在夜色中延伸向未知的远方。张起灵望着前方隐没在雾霭中的长安方向,脑海中闪过陈硕真画像上那双坚毅的眼睛。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无论玄鸣阁如何挣扎,终究不过是棋局中的弃子。而他与袁天罡,才是搅动风云的执棋人。
马蹄声渐远,山间恢复寂静。唯有几枚被惊落的曼陀罗花瓣,顺着溪水打着旋儿,载着未可知的命运,流向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