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的云越来越模糊,远处山峦逐渐褪色,暮色将至。
离开山谷的一行人,此时已抵达东风坪。
远离山坳束缚的北风,在平原之上肆意游荡,在余生耳边呼呼作响。
那些着装单薄的士兵,鼻子冻得通红,甚至鼻涕都流了出来,他们此刻又冷又饿。
平原风急,不曾有雾。
夜色里,可以清晰看见远处的荧光,那是军营的位置。
一团团荧光簇拥在一起,是人间烟火,也似天上繁星。
这个时代很是奇怪,纵使夜色冰冷,天空中依然有繁星点缀,在没有云层和浓雾遮挡下,看上去清澈透明。
可此番美景,却无一人抬头欣赏,每个人都神情凝重的低头行走着。
……
来到军营操练场,一肤色暗黄,山羊胡须的中年军官提着灯盏走了过来,飓风将灯盏吹的四下摇晃,他身旁跟着两名士卒,一人手拿册子,另一人手捧算盘。
中年军官走到赵将军面前,抱拳躬身一礼,笑着说道:“赵将军辛苦,您回去歇着吧,剩下的事交给我们。”
赵将军冷哼一声,极其冰冷的瞪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言语,抖了抖披风,扬长而去。
临走前顺势将马鞭挂在中年军官的脖子上,这番羞辱,中年军官仍是默不作声,低头赔笑。
直到赵将军背影彻底消失,中年军官才恢复冷傲神情,耸了耸肩膀,将马鞭抖落。
他装作没看见,无意的走过去踩了一脚。
那位手捧算盘的士兵也是眼疾手快,在马鞭陷入土里之前,忽地冲过去拾了起来,然后低眉垂首,站回原位。
看来这军官与赵将军嫌隙不小,只是敢怒不敢言,只能背地里发泄愤怒。
余生在人群中不起眼的位置,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暗自揣摩。
“都特么什么玩意儿,连队伍都站不好,你们脑袋被驴踢了吗?”
这时,一道厉吼声打断了他的思考。
正是那位山羊胡须的中年军官,别看他身材瘦小,嗓门却极大,即使被风带走了许多声音,但依然听得清晰。
从语气来看,是要给这批新人一个下马威,这一招余生极为熟悉,不过更多的,是此人刚才吃了瘪,此刻在宣泄情绪。
人性这东西,与时代无关。
一行人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心中的畏惧之意还未退去,听到怒吼,犹如惊弓之鸟,心头都是一震,均在尽力舒展队形。
他们是农民,论插秧的间距与整齐倒是不在话下,可轮到自己充当秧苗摆整队形,那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在这种慌乱的情形下,很多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无论如何调整,队形还是歪歪扭扭。
更有甚者,前后都分不清楚,与相邻队友形成对立之势,然后互相责备谩骂。
一时间,场地变成了菜市场。
中年军官无奈摇了摇头,叹声道:“算了,就这样吧。”
此话刚说出,就被嘈杂的人声淹没,没有人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看场间依旧谩骂不止,丝毫未有停歇,他舒展胸膛,发出中气浑厚的咆喝声:
“肃静,所有人面向我。”
闻言,场间纷闹戛然而止,所有人看向中年军官。
接下来开始点名:
“沪青平?”
“到。”凌乱的人群中有人回应。
“卢和伟?”
“到。”
“占胜利?”
“……”
寂静一片,无人回应。
“占胜利……?”
依旧无人应答,中年军官朝边上拿册子之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微一点头,随即提笔书写。
接着念下一个人的名字。
……
一番记录下来,某些名字喊了数遍,依旧无人应答,便被判定阵亡了。
点名结束,中年军官朗声道:“没有念到名字的上前来。”
……
沉吟片刻,有两人佝偻着身子,跑上前去,其中一人竟然是范辞。
中年军官见之一愣,但随即又若无其事的说了些什么,二人便返回人群之中。
中年军官又道:“应到八百六十人,实到三百二十人,关于你们的遭遇,我都听说了,死者核查名单之后,会给予补贴,活着的人,下个月会为你们发放双倍军饷。”
说完,他一挥手,身后上前两名士兵,用一根细长的竹竿将众人按数隔开,每一栏有十人左右。
做完这一切,他又厉声吩咐道:
“接下来,你们就照此分组,到那边营帐之中休息,明日一早会有老兵过来带你们操练,看清楚自己身旁所站是何人,切勿混乱。”说着,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那一排排营帐。
有十几名身穿盔甲的士兵牵头带队,分别将十人一组安排在一个营帐之中。
余生和刘大明挨得近,被分到了一起,胡生光和范辞他们不知被挤到何处去了。
进入营帐内,没有床,满地是稻草,上面铺了一张宽大的帆布,以及几张泛黄的棉被,摸上去有些潮湿,甚至还散发着一股子霉味,但有几人毫不在意地将鞋子脱下,接着往上面一躺,倒头便睡。
赶了好几日路程,大家都身心俱疲,不大一会儿便鼾声如雷。
多日不曾洗脚,在这封闭的营帐之内,余生再次体会到腐尸的腥臭之气。
他前几日还躺在清香柔软的床铺上,此时却与这些糙汉同榻而卧,如此极大的落差,心中很不是滋味,他蜷缩在角落,心中腹诽着,渐渐地,双眼微眯,神游天外。
……
刚一合眼,便被警笛声吵醒,睁开眼来,却发现天已大明。
他伸手推了推一旁沉睡如猪的刘大明,拾掇拾掇衣物,走出营帐。
寒风刺骨,余生冻得鼻尖一酸,刺激泪腺,差点掉下泪来。
冬季虽然寒冷,但空气却异常清新,他长吸了一口新鲜冷空气,果真是透心凉,一想到还要继续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心……心实在无法飞扬。
晨光熹微,照耀着枯黄的草地,晶莹的露珠泛着光亮,周遭环境清晰明了,远处山峦峰顶挂满皑皑白雪,山下是一片枯黄的草甸,或许来年春季,它们会萌出绿色。
附近大小营帐数以千计,每一座营帐之外都插着一杆蓝色旗帜。
而这些营帐的排列也很有讲究,如同树桩刻画的年轮,一圈又一圈,大圈围着小圈。
最外围是最大的营帐,也就是余生昨晚睡觉之处。
再往里,则是最小的营帐,约莫能容纳四五人一同居住。
而更往里一些,营帐似乎又大了一点。
直到中心处,是一座巨大的正方形营帐,足有外围七八座营帐合并的大小。
具余生推算,那定然是重要之地,具体用来做什么,还尚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将军处所,毕竟谁都不会把睡觉的地方摆在如此显眼的位置,尤其是身居高位者,他们格外惜命,万一有刺客潜入,那可就小命不保了。
正看的出神,刘大明打着哈欠从营帐中走了出来,帷帘掀开的那一瞬,飘出一股难闻的起床气,瞧他双目无神,精神萎靡的样子,一定没有休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