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的手按在应龙府那扇沉厚的青铜巨门上,门环上椒图兽首狰狞,口中无声,却在他发力推门的刹那,猛然喷吐出一团凝滞、冰凉的青烟。
百斤重的门扉碾过金砖地缝,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竟在久经岁月的青石板上犁开一道半寸深的沟壑——这便是宣统三年御赐的“忠义千秋门”。当年,非五匹西域汗血宝马齐力拉扯,休想撼动此门分毫。
此刻,门轴艰涩的转动声,吱呀——吱呀——,仿佛唤醒了沉睡在岁月尘埃中的魂灵,檐下悬挂的三十六只鎏金铜铃齐齐震颤嗡鸣。那声音在辛亥年的秋风里碰撞、流淌,叮叮当当,竟诡异地交织出一曲金戈铁马的《破阵乐》,凛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汉白玉的台阶光洁如镜,沉淀着无数足音与时光。阶前一对墨玉麒麟,伏踞如生,遍体玄黑,幽光流转。它们眼眶中镶嵌的,乃是暹罗国进贡的稀世血髓石,望之如同两滴凝固的、深沉欲滴的鸽血。
龙天恍惚记起幼年顽劣,总爱踮起脚尖,伸出小手去抠弄那对诱人的宝石,为此没少挨父亲手中戒尺打在掌心的痛楚。此刻,那对血髓石眼珠依旧幽幽地映着天光,麒麟口中衔着的玉圭却已从中开裂,一道细微却清晰的缝隙蜿蜒其上,露出内里隐藏的机巧暗匣。
他伸出手指,轻轻一拨,匣盖无声滑开,里面静静躺着几叠桑皮纸盐引票据,户部猩红的大印赫然其上。那“龙”字的朱砂印记,历经岁月,依然鲜亮刺目,红得如同刚从喉管里喷溅而出、尚带着热气的鸡血,浓烈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少爷,仔细脚下门槛。”老管家福伯那杆磨得锃亮的铜烟锅,适时地在厚重的青石门墩上磕了磕,发出清脆的“笃”声。声音未落,门厅里那座三足青铜自鸣钟仿佛得了号令,齿轮咬合,簧片震颤,悠长沉稳的报时声立刻填满了空旷的前庭。
龙天循声抬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飞檐斗拱,最终定格在那方高悬的“应龙府”金匾之上。光绪帝御笔亲书的飞白体,笔走龙蛇,墨迹如怒蛟破云,力透匾心,飞扬跋扈,尽显天家威仪与恩宠。
然而,岁月的尘埃与遗忘终究无声地侵蚀了这份辉煌,匾额边角处,蛛丝纵横,结成一片细密的灰网。一只通体隐现金丝光泽的蜘蛛,正不知疲倦地在网心忙碌着,将一枚银元模样的猎物,层层包裹进它那柔韧而冰冷的丝茧里。
推开西厢账房沉重的楠木门扇的刹那,一股陈年纸张、樟木、灰尘与金属锈蚀混合而成的浓烈霉腐气味,如同积压了百年的浊浪,猛地冲出,狠狠撞在龙天的口鼻之上。他猝不及防,被呛得喉头发紧,不由自主地倒退半步。
眼前景象令人屏息:五十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森然排列,一直延伸到雕梁画栋的穹顶之下。每一层都密密麻麻地码放着大小一致的鎏金樟木匣子,匣面光滑,铜件暗哑,像无数只闭紧的嘴,守着无人知晓的秘密。龙天信步走向最末一排,随手掀开一个不起眼的匣盖。
只听“哗啦”一声轻响,里面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宣统元年的地契,如同被惊动的蝶群,雪片般纷纷扬扬地涌了出来,飘落在地。他弯腰拾起一张,那上面盖着湖广总督大印的田亩数字,触目惊心——竟比当今两湖之地所有在册的熟田加起来,还足足多出三成!那密密麻麻的田亩细目,在昏暗中如同蚁群,啃噬着这本就倾颓的河山。
“少爷……”福伯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身后,他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更为古旧、通体黝黑的乌木匣。匣子不大,式样朴素,唯有锁眼处嵌着一枚小巧的黄铜锁,只是那锁眼已被浓重的绿锈彻底蚀穿,几乎与乌木融为一体。
龙天指尖刚刚触及那冰凉滑腻的匣盖,“咔哒”一声微响,锁芯竟如同风化的枯骨般簌簌碎裂,落下一小撮闪烁着黯淡金芒的粉末——原是掺了金粉特制的机簧,唯有感应到龙家嫡系血脉,方会自行瓦解。匣盖无声开启,里面躺着一册厚厚的、封面无字的线装书。
当龙天小心翼翼地展开这册《乾坤册》时,一张卷在册中的巨大羊皮纸卷轴“哗啦”一声滚落,沉重地铺展在积满灰尘的金砖地面上,瞬间铺开了一张线条繁复、标注详尽的前朝疆域舆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纤毫毕现,仿佛将一段凝固的、被遗忘的庞大帝国版图,骤然铺陈于脚下。
龙天深吸一口气,将那沉甸甸的《乾坤册》置于巨大的花梨木书案上。他信手拨过案头一方通体碧绿、温润如水的翡翠算盘,冰凉的珠子触手生寒。指尖滑动,算珠碰撞,发出清脆细密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账房里格外清晰。
“同治三年,汇丰银行借款……”他低声念着册页上一行蝇头小楷记载,手指灵活地在算珠间跳跃。就在他拨动第五颗珠子,试图计算这笔百年前巨债的利滚利时,“啪”的一声脆响,那颗温润的翡翠珠子竟毫无征兆地崩裂开来!细碎的翠屑飞溅而出,其中几点恰好落在一旁摊开的《辛丑条约》抄本上,正正盖住了“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那行浓黑如血的墨字。
龙天的手指顿在半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算盘框架边缘所吸引——那里整整齐齐嵌着一圈浑圆硕大的东珠!每一颗都散发着柔和内敛却又惊心动魄的珠光宝气。福伯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少爷,老奴听老太爷提过,这框上任何一颗珠子,当年都足以买下整条天津卫的租界……”
他强压心绪,继续翻阅。当指尖翻到光绪二十年那页矿脉图时,呼吸不由得一滞。朱砂标记的云南锡矿矿脉,在地图上竟如一条贪婪的血色巨蟒,蜿蜒着,蛮横地延伸跨越了国境线,深深扎进了安南(越南)的版图之内!附录页上,用鱼鳔胶牢牢粘着一张泛黄的法文契约书。
龙天虽不通法文,但那契约下方清晰标注的日期、地点以及鸦片箱数量的中文小字,却触目惊心——龙家当年竟是用整整三艘海船的印度烟土,换取了这跨越国界的矿脉开采权!纸页冰冷,却仿佛能灼伤手指。窗外,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斜斜地穿透雕花窗棂,吝啬地投下一束光柱。
就在这束移动的光线扫过账房中央那根三人合抱的楠木承重梁柱时,龙天猛地瞪大了眼睛——那梁柱表面根本不是什么天然的木纹!在积年的灰尘下,分明是无数比发丝还细的金线,以令人窒息的手工技艺,千回百转,嵌出了一幅覆盖全球的巨大商路网络图!欧罗巴、亚美利加、南洋诸岛……航线如金线织就的蛛网,而每一个重要的港口节点,都缀着一颗微小的、却光芒刺眼的金刚石!
烛火在沉重的紫铜烛台上跳跃着,不时爆开一朵幽蓝的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子夜时分,如同惊雷。龙天站在东墙前,目光扫过那些繁复的紫檀木雕花板。终于,他手指在墙角一块不起眼的麒麟浮雕眼珠上,用力按了下去。一阵沉闷的机括运转声从墙壁深处传来,如同巨兽在腹中低吼。
整面东墙竟如同戏法般无声地翻转过来!墙后,是一整面晶莹剔透的琉璃壁,壁上密密麻麻排列着无数鸽蛋大小、内凹的琉璃格子,流光溢彩,宛如蜂巢。每一个琉璃格里,都静静躺着一份折叠整齐的票据:大英帝国战争公债用猩红的丝绸精心捆扎;法兰西铁路公司的股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昂贵的龙涎香气;
最底层的一格,几张日俄战争赔款票据,竟被精巧地折叠成了展翅欲飞的千纸鹤模样——那是他幼妹龙巧云七岁那年,在这巨大金窟里唯一的童真印记。龙天的手指拂过冰冷的琉璃格子,仿佛拂过这摇摇欲坠的王朝下,一颗颗仍在强劲搏动的心脏。
“安国通宝,六成……”他拿起琉璃壁旁另一本深蓝色封皮的《银钱录》,低声念出扉页上用朱砂批注的刺目字迹。一股突如其来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下意识地望向书案上的端砚,里面研好的墨汁尚未干涸,浓黑如漆,清晰地映出他此刻惨白如纸的脸。这笔迹,铁画银钩,力透纸背,分明是父亲的手笔!
可那墨汁深处,却幽幽地、固执地渗出一缕极淡、极熟悉的茉莉头油香气——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味道!窗外,三更天的梆子声穿透重重院落,带着深夜的寒气和空洞的回响,清晰地传来。龙天悚然一惊,这才发觉手边那盏福伯奉上的雨前龙井,早已冰凉透骨,茶汤表面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散发着丝丝寒气的冰膜!
他猛地端起茶盏,刺骨的寒意瞬间冻麻了指尖——这哪里是寻常的冰?分明是取自天山万丈冰渊之下,千年不化的寒冰精髓!如此豪奢,只为镇住一杯清茶!
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艰难地穿透窗纸,龙天如同一具被抽干了所有气力的木偶,瘫坐在那把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交椅上。脚下,是散落一地的、被狂暴撕碎的账本残页。
每一片破碎的纸屑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地名、人名,都足以让一个寻常的五口之家锦衣玉食、安稳富足地过上三辈子!他目光空洞地望着后园方向,嶙峋的假山在晨雾中显露出模糊的轮廓。他忽然明白了,为何记忆里位极人臣的父亲,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打着细密补丁的素色长衫。
龙家后园那些姿态万千、号称“瘦皱漏透”的太湖石,随便凿开一块不起眼的石芯,里面包裹的,或许就是足以买下整座苏州城的、成色顶级的狗头金!
福伯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再次出现在门边。他手中捧着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物事,步履蹒跚地走到龙天面前,小心翼翼地揭开锦缎。里面是一卷色泽古旧、边缘磨损的羊皮卷轴。
卷轴展开时,极其细微的金色粉末簌簌落下,在稀薄的晨光中闪烁如星尘——《龙氏藏宝图》!关外三座标记着金矿符号的地点,下方严严实实地压着一份印有双头鹰徽记的俄文契约;库页岛渔场的产权文书,则用满、汉、蒙三种文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权利条款;
最刺眼的,是南洋那几处广袤橡胶园的股契,父亲那熟悉的、带着杀伐决断之气的朱砂笔迹,在红利数额旁重重地勾了一个圈。那个被朱砂圈住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数字,旁边一行小字注释,如烧红的烙铁烫在龙天眼底:辛亥年,武昌新军欠饷总额。
“少爷,”福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如同在主持一场早已注定的仪式。他双手捧上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方印玺。印体是价值连城的田黄冻石,温润如脂,光泽内蕴。
印纽则是一条盘绕在擎天柱上的应龙,鳞爪飞扬,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破石腾空。龙天的手伸向那方印,指尖还未触到冰凉的石头,便已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方小小的印章,这方曾无数次在那些足以翻江倒海的契约上落下印记的印章,它的每一次钤盖,都曾让长江水道千帆滞航三日,让上海滩十里洋场的银根骤然紧缩如绞杀生命的绳索!
福伯揭开印泥盒的盖子,里面盛着的并非寻常朱砂,而是一种色泽更为妖异、纯粹、仿佛能燃烧起来的猩红之物——那是西洋远舶而来、价比黄金的硫化汞。那红,红得如此惊心动魄,如此不顾一切,像极了武昌城头,那些年轻生命最后喷涌而出的、滚烫的鲜血!
窗纸透入的微光骤然暗了下去,仿佛被巨大的阴影吞噬。龙天猛地起身,几步冲到窗边,一把推开沉重的雕花木窗。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庭院中央,那尊九尺高的太湖石“玲珑峰”旁,父亲生前最钟爱、每日必临池观鱼的锦鲤池,此刻在黎明的微光下,竟反射出大片大片冰冷刺目的银光!池底哪里还有清水与游鱼?
竟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地铺满了墨西哥鹰洋!无数的银元排列组合,在池底镶嵌成一个巨大而精确的八卦图形。而八卦中央那阴阳鱼的鱼眼位置,赫然摆放着两枚金光灿然、图案繁复的硬币——法兰西银行发行的金马克!这冰冷的、以金钱构筑的阴阳图,无声地旋转在庭院中央,仿佛在嘲讽着这人世间所有的天道轮回。
龙天踉跄后退,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脊背重重撞在身后的朱红檐柱上。额角一阵剧痛,被斗拱上悬挂的一架小巧青铜算盘尖锐的棱角划破。
一滴温热的血珠渗出,缓缓坠落,不偏不倚,正滴在书案边那本摊开的《赈灾录》深蓝色封皮之上。暗红的血迅速洇开,浸透了封皮上“光绪丁未年大饥”几个浓黑的楷字。这血色与墨字重叠的瞬间,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猛地撕裂了尘封的帷幕:那年丁未大旱,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他随父亲去城外粥厂“体察民情”。
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灾民捧着热粥,蹲在尘土里,对着手中那镶着精致银边、胎薄如纸、釉色温润的官窑瓷碗,发出低低的、绝望的啜泣。那哭声,是饥饿者对精美器物的恐惧,是穷途末路者对奢侈的茫然。如今想来,那些碗的底足,在氤氲的热气与尘土掩盖下,必然都清晰地印着同一个堂号——龙!
“咔哒……咔哒……”一阵微弱却清晰的机括运转声,如同幽灵的叩击,从后园深处传来,穿透了死寂的空气。龙天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循着那声音,脚步虚浮地穿过重重月洞门,来到父亲生前独居的书斋。这里陈设更为简朴,唯有靠墙而立的一排黄花梨多宝格,格内摆放着些寻常的瓷瓶、古书、奇石。那声音正源自多宝格之后。
龙天的手指在格板边缘摸索着,触到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用力一按。一阵沉闷的摩擦声响起,整排多宝格如同被无形的手推开,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后面被严密遮挡的整面墙壁。墙壁之上,密密麻麻钉挂着的,并非字画,而是一张张泛黄的、盖着不同官防大印的契约!
汉阳兵工厂枪管构造的精密图纸上,龙家独有的蟠龙徽记如同烙印般覆盖其上;江南制造总局的军械调拨批文空白处,父亲那熟悉的笔迹,力透纸背地批注着:“每支快枪,抽利三分,充作维新变法之资。”纸页无言,硝烟的气息却仿佛已扑面而来。
当最后一抹残阳,如同濒死巨兽淌出的血,将库房内铺地的金砖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暗红时,龙天终于在最深处找到了那个被重重铁链缠绕、形如棺椁的玄铁秘箱。箱体黝黑冰冷,表面毫无装饰,只有二十八道形态各异、精密绝伦的鲁班锁,如同二十八只沉默的恶兽,牢牢守护着核心。
龙天十指翻飞,汗水浸透了内衫,指尖被锁齿锋利的边缘划破,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冰冷的玄铁。随着最后一道锁“咔”地弹开,沉重的箱盖缓缓掀起。箱内没有预想中的金山银海,只有半枚古朴沉郁的青铜虎符,静静地躺在墨绿色的绒布之上。
符身布满磨损的痕迹,刻着细如蚊足的铭文。龙天将其凑近残阳的光线,瞳孔骤然收缩——那密密麻麻的微雕小字,竟赫然是各省新军统制、协统亲笔所书的效忠誓词!另半枚虎符,他清楚地记得,已随父亲一同葬入了冰冷的棺椁深处。
“老爷在世时常说,”福伯佝偻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立在库房门口,他那杆从不离身的铜烟锅,在冰冷的青石门槛上轻轻敲了敲,震落簌簌积尘,“若天下大乱,纲常崩解,龙家……便是那止乱天平上,最重的一颗秤砣。”
(言下之意是随时都可反!)
龙天缓缓转过身,手中紧握着那半枚冰冷的虎符,目光穿过敞开的库门,遥遥投向庭院中那对静伏的墨玉麒麟。此刻,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麒麟眼眶中那对暹罗血髓石,竟似吸收了天地间所有的血色,红得惊心动魄,如同两行缓缓淌下的、沉甸甸的血泪!
他终于彻悟,为何父亲总在深更万籁俱寂之时,独自一人,一遍又一遍,用最柔软的丝绢,无比专注地擦拭这半枚虎符——这半枚铜符所承载的千钧之重,足以压塌龙椅,它所蕴含的杀伐之力,甚至抵得过紫禁城中那方传国玉玺!
“噗啦啦!”一只通体青翠、唯有喙尖一点金芒的传信青鸟,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破书斋糊着素白窗纸的窗棂,带着一股凌厉的风,跌落在龙天脚边焚烧南洋烟土账册的火盆旁。
火星四溅。龙天俯身拾起惊魂未定的小鸟,解下它腿上细小的铜管。与此同时,火盆中跳跃的火焰正贪婪地舔舐着最后几页账册,火舌卷过“每箱抽五十鹰洋作饷”那行字迹,将其化为扭曲的灰烬。就在这灰烬翻腾的刹那,一张边缘焦卷、泛黄脆硬的旧照片,竟奇迹般未被焚毁,从灰堆里显露出来。
照片上,父亲一身磊落青衫,面容沉静,负手而立,背景正是汇丰银行那森严高大的罗马柱门廊。而在他身后,堆积如山的,正是贴着龙家标记的鸦片箱!照片背面,一行墨迹淋漓的题字,标注着《马关条约》签订的年月日。
那墨迹在岁月和火焰的边缘晕染开来,在焦黄的纸背深处,隐约透出四个力透纸背、仿佛带着无尽挣扎与决绝的字痕:“以商止戈”!
(言下之意:通过商业将一个国家给打垮了就可以避免这个国家打仗了)
龙天捏着照片的手指骨节发白,猛地将手中那半枚冰冷的青铜虎符,狠狠掷入面前跳跃的火盆之中!火焰被激得陡然一窜,发出欢快的“噼啪”声。符身历经百年的铜绿在高温下迅速剥落、卷曲,如同腐朽的皮肤褪去。
随着绿锈剥离,虎符内层镌刻的文字在跳跃的火光中清晰地显现出来——那并非兵符密令,竟是魏源《海国图志》中的一段节选,讲述着师夷长技、开眼看世界!炽烈的火光疯狂舞动,扭曲着空气。
就在这光影明灭、热浪灼面的瞬间,龙天仿佛清晰地听见了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如同从冰冷棺椁深处传来,穿透了十年的时光尘埃,在死寂的书斋中幽幽回荡:“龙家……不是金库……是拴住这清国(如今是安国)……不坠深渊的链锚……”
(言下之意:随时可以将该国改为自己的名字)
“当——当——当——”更漏声在万籁俱寂的子夜显得格外悠长空洞,计算着这漫漫长夜。福伯又一次无声地出现,这一次,他手中捧着一个更为古雅庄重的鎏金匣。匣盖开启,里面是一册用明黄宫锦装裱、纸页已呈深栗色的《龙氏祖训》。龙天颤抖的手指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竟是文天祥那首用血泪写就的《正气歌》!
那字迹,铁骨铮铮,浩气凛然,其间的笔锋转折、气韵流动,竟与高悬府门之上、光绪帝御笔所书的“应龙府”金匾上的飞白体,同出一源!龙天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缓缓抚过那“时穷节乃见”几个力透纸背、仿佛蕴藏着千钧重力的墨痕。刹那间,一道闪电般的明悟撕裂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雾——他终于懂了!
为何这满府堆积如山的金玉珠翠、富可敌国的财富,最终却要在祠堂最深处、最洁净的供案上,供奉着岳武穆那杆早已断裂、锈迹斑斑的铁枪!那断枪,才是龙家真正的魂魄所系!
(言下之意:太忠愚昧的话,就像这把枪一样,断裂不堪,腐朽至极)
五更天的梆子声,带着破晓前最深的寒意,穿透浓重的夜色,清晰地敲响。龙天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方沉重而温润的田黄石应龙印,毫不犹豫地将印体浸入旁边茶盏中残余的天山冰髓之内!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印石。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坚硬的印体遇冷竟微微收缩,印纽处应龙盘绕的擎天柱顶端,无声地弹开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龙天屏住呼吸,用指尖小心翼翼地从那缝隙中,捻出一卷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羊皮。在案头摇曳的残烛微光下,他极其谨慎地将这微型羊皮展开——《天下坤舆图》!
这幅囊括四海的微缩地图上,父亲用最细的朱砂笔,在每一个重要的港口、每一个扼守咽喉的关隘旁,都极其隐秘地标上了一个微小的蟠龙印记——那是龙家钱庄遍布全球、无声掌控着金融命脉的暗记!这细密的龙纹,如同血脉,贯穿了整张坤舆图。
当第一缕真正的、带着生气的晨光,如同利剑般刺穿应龙府金匾边角那层层叠叠的蛛网时,龙天的目光,如同被命运牵引,最终落在了庭院中那对静默千年的墨玉麒麟脚下。他走过去,蹲下身,拂开覆盖其上的薄薄尘土和几片枯叶。指尖触到一块微微松动的金砖边缘。他用力撬开那块沉重的金砖,下方果然埋着一个尺许长、通体覆盖着厚厚绿锈的狭长青铜匣。
没有锁,只有岁月的封缄。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匣盖。里面没有预想中的地契、股券、金珠。整齐叠放的,是一卷卷各省新式学堂的捐建文书!从京师的大学堂到偏远州县的蒙学馆,每一张纸上都写满了龙家的名字和令人咋舌的捐银数目。匣子最底层,压着一册纸张薄脆、已然泛黄的册子——梁先生的《少年中国说》。
在书页的空白处,父亲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墨迹,写下了一句振聋发聩的批注,如同最后的遗言,重重锤在龙天的心上:“以商养士,以士救国”!
(言下之意:必要的时候可以直接反,用钱来买兵,以此来建功立业/直接成皇)
晨风不知从哪个角落旋起,带着火盆中灰烬特有的焦苦气息,在空旷的庭院中盘旋而上,如同无数不甘的魂灵在无声地舞蹈。龙天捧着那青铜匣,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地走到龙氏祖祠那庄严肃穆的殿门前。
他将匣子端正地放在冰冷的石阶上,然后,面对着祠堂内列祖列宗的牌位,撩起衣袍下摆,双膝重重跪下,额头在冰冷的金砖上,叩出沉闷而决绝的响声——咚!
就在他额头触地的瞬间,整个应龙府九进九重的庞大院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撼动。覆盖其上的、数以万计的金色琉璃瓦,在同一刹那齐齐震颤!“嗡——哗啦啦……”
那声音汇聚成一片宏大而诡异的金属潮汐!檐下所有的铜铃,那三十六只曾谱出《破阵乐》的鎏金铃铛,再次疯狂地摇荡、撞击起来!这一次,它们发出的不再是杀伐之音,而是在辛亥年深秋凛冽的晨风里,交织、碰撞、破碎,最终谱写成了一曲宏大、悲怆、却又无人能够真正听懂的安魂之曲。
这曲声,只为这即将彻底倾覆的旧日王朝,只为这深陷泥淖的庞然巨富之家,只为那以商为戈、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的父亲之魂。
这一次,龙天终于算清了。算清了龙家那深不见底、足以吞噬山河的金山银海,也终于算清了父亲埋在这滔天财富之下,那份沉甸甸、几乎将他脊梁压断的遗命。
这次龙天大概算清了他们家究竟有多少钱。
龙天他们一家在龙家的经济中占比高达99.9999……%,而在安国的经济占比高达整整六成(明面上算上暗面上的)。
要知道,在里面其中,统治者也就是,类似于皇帝这位置上的国库里,也才仅仅占两层,而整个天下的百姓独占一层,剩下的两层则归一些未知势力,例如凤家,虎家等,而在世界上占比近5成(最少)
可以说,世界第一大国,整个国家的钱都没有这么多,如果龙天想,还甚至可以让世界上任意一个国家直接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