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天的手指抚过檀木匣里泛黄的戏票。夕照透进雕花窗棂,碎金般的光斑在票面上游移。他凝望着票面洇开的茶渍——七岁生辰,父亲抱着他看《长坂坡》,一盏碧螺春失手泼洒的旧痕,早已渗入纸骨。
“巧云…”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与应答声叠在一处。龙巧云撞进门槛,发簪微斜,裙角还沾着煎药的炭灰。赤足踩在青砖上的模样,依稀仍是当年躲在戏园子梁柱后偷觑的小丫头。
“我们学唱戏吧。”龙天未转身,掌心将戏票攥出深痕,“父亲最爱听…”
“好。”
应声快得斩断了尾音。龙天肩头轻颤。铜镜里,映出龙巧云眸中跳动的光——恰似父亲每次掀帘登台时,戏台两侧琉璃灯火才有的流彩。
龙巧云忽地踮脚,取下梁间悬着的雉鸡翎。积尘的翎毛在她指尖轻旋,抖落的微尘在夕光里织成金纱。五岁那年,她正是举着这翎毛,躲在幕布后偷学青衣的兰花指。
“记得《贵妃醉酒》的卧鱼么?”她忽将翎毛抛向兄长,“你总踩我裙裾。”
龙天反手接住翎毛,腕间转动带起的气流,惊醒了案头沉睡的戏谱。纸页簌簌翻飞间,他望见三岁的自己——因不愿学旦角,被父亲罚抄《牡丹亭》,是巧云偷蘸胭脂,在戏谱边角画满憨态可掬的小像。
(彼时父亲……约莫也未真正属意我承继龙家吧?或许……也对。)
暮色漫过窗台时,龙天清了清嗓。第一个音尚未出口,龙巧云忽用茶盏轻叩案几。叮咚声里,她哼出《文昭关》的过门,尾音打着旋儿攀上房梁,惊得归巢的燕子又扑棱棱飞起。
“伍员马上怒气冲...”
龙天的唱词卡在“冲”字。这父亲唱来裂石穿云的音,在他喉间化作沙哑的呜咽。他攥着戏袍的手背青筋凸起,绫罗绸缎似要被掐出血痕。
龙巧云忽地扯过半幅水袖。素缎掠过龙天眼前时,他嗅到妹妹袖口残留的安神香——与父亲戏服熏染的沉水香迥异,却一般无二地令人鼻酸。
“逃出龙潭虎穴中——”
少女清亮的嗓音劈开暮色。龙天望着妹妹随唱词流转的身姿,恍惚看见父亲执剑的身影与她重叠。当巧云旋身抛出水袖,那素缎如银龙缠住他手腕时,喉间那滞涩的块垒,竟悄然化了。
“恰似那...”龙天的和声带着血丝,却意外合上了拍。戏袍广袖被穿堂风鼓起,露出内衬密密麻麻的针脚——皆是幼时练功跌跤后,母亲灯下一针一线缝缀的补丁。
掌灯时分,龙巧云将凤冠轻置于兄长发顶。铜镜里,珍珠流苏扫过他泛红的眼尾,竟与父亲最后一次登台那日的妆痕,一般无二。
“明日去梨园添置行头?”她指尖绕着兄长的发带,四岁那年打赌输给他的鸦青绸缎,此刻在烛火里泛着幽微的光泽。
龙天忽然抓住她手腕。戏票锐利的边缘割破掌心,血珠渗出,渗入《霸王别姬》的戏词里,将“汉兵已掠地”洇染成一片刺目的朱砂。
“要唱《夜奔》。”他声音轻得像怕惊动梁间燕,“父亲曾说……这出戏要等我们……”
余音散入穿堂风。龙巧云忽地将额头贴上他后背,隔着单薄中衣,数清兄长脊椎每一节细微的战栗。檐下铁马叮当声里,她哼起父亲哄睡时的《游园惊梦》,将那最后一句“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唱得百转千回。
子夜的梆子敲响时,龙天终于松开攥得汗湿的戏票。龙巧云蜷在贵妃榻上熟睡,怀中犹抱着父亲那柄断了弦的月琴。他轻手轻脚为妹妹披上氅衣,指尖触到她睫毛上凝着的微凉——不知是夜露,还是未落的泪。
戏谱在夜风里翻至《夜奔》那页,一行泛黄的批注蓦然撞入眼帘——“待天儿巧云及冠,同演此折”。父亲遒劲的笔迹刺得他眼眶生疼。月华漫过窗棂时,他对着铜镜,重新练起那错了一下午的“鹞子翻身”。
青砖地上拖长的影子,恍惚间,竟成了三人。
“叮!您的人性值增加1点,请继续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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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天的手指抚过褪色的戏服,积尘的绸缎在晨光里漾起微澜。他踮脚摘下梁间蛛网缠绕的凤冠,金丝雀尾翎扫过鼻尖时,恍惚看见父亲执着戒尺的身影——七岁那年,龙啸天也是这般将凤冠戴在他头顶,说唱戏的要领在“眼随翎动,声追魂走”。
“哥,这蟒袍蛀了。”龙巧云从樟木箱底扯出一件玄色戏服,陈年的霉气惊起梁间乳燕。她抖开衣襟的刹那,袖口金线绣的蟠龙竟似活了,随晨风在她腕间游弋。
龙天未应声,指尖在斑驳的妆台上划出五道清痕。铜镜里映出兄妹俩交叠的身影,他忽道:“记得《夜奔》的起势么?”
龙巧云旋身踏上戏台,腐朽的木板在她足尖下呻吟。她虚握不存在的马鞭,右腿高抬时裙裾翻卷如白浪——那是父亲最爱的“探海望月”。可当她回眸,眼底流转的光比当年更添三分凛冽,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
“错了。”龙天倏忽抛来水袖,“父亲说林冲夜奔,须裹着风雪。”素缎在他腕间抖出裂帛之声,竟真似北风卷着雪粒子砸落台前。
龙巧云怔怔望着兄长。褪色的戏服空荡荡悬在他身上,可当龙天横臂虚指那轮残月时,她分明看见父亲执剑的身影与他重叠。夜枭掠过枯枝的啼鸣里,龙天的靴底在台板碾出三圈半弧——正是当年父亲亲授的“踏雪寻梅”步。
“数尽更筹,听残银漏——”
龙巧云刚启唇便被自己的声音惊住。少女清亮的嗓音撞在残破的戏楼穹顶,竟震得梁柱簌簌落灰。最后那个“漏”字在晨雾里拖曳出颤音,惊醒了十里外荷塘的眠鸭。
龙天手中的胭脂盒“当啷”坠地。他记得这是母亲怀巧云那年,父亲在生辰宴上唱的《宝剑记》。彼时父亲蟒袍玉带,一句“逃秦寇”震落满堂琉璃灯火,而此刻妹妹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模样竟比当年名角更摄人心魄。
“接词啊。”龙巧云赤足踏过满地碎瓦,染尘的脚踝在朝阳下白得晃眼。她忽将水袖甩向兄长面门,那素缎却像通了灵性,轻轻柔柔缠住龙天的手腕。
“负血海...”龙天刚开口便呛住。沙哑的尾音劈了岔,倒真似负伤的林冲。他摸着喉结发怔,此处本该贴着父亲温热掌心教导换气。
龙巧云忽从背后环住他。少女温软的胸膛贴着他震颤的脊骨,指尖按在他横膈膜处:“父亲说气要沉在这儿。”
龙天浑身僵直。晨露从破瓦檐滴落颈间,他却在妹妹清甜的呼吸里嗅到一丝父亲抽过的旱烟气味。当巧云引着他的手按在自己丹田时,掌下那跃动的温热,让他想起父亲教他们扎马步时,抵在后腰那柄檀木戒尺的触感。
“逃秦寇...”龙巧云贴着他耳垂吐气,声波震得他耳膜微痒。龙天不由自主跟着哼唱,惊觉自己那沙哑的嗓音在妹妹的和声里,竟化作了金玉相击般的清越。
正午的日头晒裂了台前青砖。龙巧云解下发带权作雉鸡翎,乌发随着“望家乡去路遥”的唱词飞扬如瀑。她旋身时绣鞋甩脱,赤足点在碎瓷片上竟浑不在意,点点血梅随着舞步在斑驳的台板上悄然绽放。
龙天望着妹妹飞扬的裙角,忽记起五岁那年打翻胭脂,被父亲罚唱五十遍《思凡》。彼时巧云才五岁,却偷偷蘸了胭脂在他脸上涂抹鬼脸,害他笑场挨了十记手板。
“小尼姑年方二八——”
龙巧云忽地转了戏文,眼波流转间竟真似个怀春的小尼姑。她将兄长的腰带扯作拂尘,甩袖时带起的风扑灭了香案残烛。龙天慌忙去护烛火,却被她踩着“云步”绕得晕头转向,恍如跌回儿时捉迷藏的岁月。
暮色染红水袖时,龙天终于唱全了《夜奔》。那句“红尘中误了武陵年少”犹带血丝,却意外有了沧桑韵味。龙巧云蜷在戏箱上轻轻打拍子,脚踝的血渍凝成暗红琥珀,和声却清亮如初春解冻的溪涧。
当最后一句“顾不得风吹雨打度良宵”散入夜风,残破的戏楼忽地落下宿雨。龙天望着雨帘后妹妹朦胧的身影,恍惚看见父亲执伞立于台下,轻轻拊掌。他伸手去探,只接到掌心一点冰凉的雨滴。
“明日给父亲唱这出吧。”龙巧云将额头抵在他汗湿的后背,“他定会掀了棺材板叫好。”
龙天在雨声里低笑,笑着笑着忽地呛出泪来。他转身将妹妹冰凉的赤足捂在怀中。戏袍上的蟠龙在雨里泛着幽微的光泽,仿佛父亲欣慰的目光,已穿透了那层生死相隔的帷幕。
“叮!您的人性值已增加1点,目前为60点,请继续加油,努力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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