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目山的晨雾,惯常是缠绵悱恻的,裹着千竿翠竹的清气,丝丝缕缕,漫过凤家祖宅那高耸的马头墙,浸润着雕花窗棂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这日的雾气却有些异样,沉甸甸地悬着,仿佛吸饱了山外飘来的硝烟味,滞涩得化不开。
凤九皇斜倚在露台那镶满西洋彩色玻璃的雕栏旁。玻璃是前些年从法兰西运来的,赤橙黄绿,拼出些光怪陆离的图样,将山间的光影割裂、扭曲。他指尖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扳指,目光却穿透斑斓的色块,落在下方回廊间一片鸡飞狗跳的景象上。
三十六名账房先生,平日里最是讲究个“静”字,此刻却像炸了窝的雀儿,抱着厚如城砖的账簿,在九曲回廊间狂奔。青石板路被无数慌乱的布鞋底踏得发亮,几张来不及拾掇的巨额银票被山风猛地卷起,打着旋儿,飘飘荡荡,越飞越高,竟似清明时节漫天抛洒的纸钱,透着股不祥的寂寥。
一丝极淡的焦糊味,混在湿冷的山雾里,钻进凤九皇的鼻端。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气味,与山下那意大利机械缫丝厂日夜吞吐的白汽不同,带着焚烧的躁意。
他刚从凡尘俗世归来不久,父亲凤老太爷忧心忡忡,言及外头世道剧变,乾坤倒悬,特命他这嫡脉长子亲临“观看”,以定家族进退之策。所见所闻,确如沸鼎烹油,却不想,那燎原的野火,竟烧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连这天目山深处的百年根基,也闻到了烟味。
“九爷——!”
一声破了音的嘶喊,撕破了露台短暂的静谧。大掌柜沈墨农,这位凤家倚重的编外臂膀,此刻全然失了往日的从容。他跌跌撞撞冲进楼下的花厅,一身讲究的杭绸长衫下摆沾满黄泥浆子,像是刚从泥地里滚过。那张素来沉稳的方脸上,此刻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抖开手中一张皱巴巴的电报纸。手背上赫然几道新鲜的擦伤,血迹已凝成暗褐色。
“汉阳!汉阳的炼铁厂…完了!让革命党占了!” 沈墨农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嘶哑得厉害,“工人们…工人们砸开了保险库,把咱们刚调试好的那几座德国进口的贝塞麦转炉…都给…都给砸了个稀巴烂啊!” 那“稀巴烂”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心尖滴血的痛楚。
凤九皇眼皮都没抬一下。他慢条斯理地从身旁紫檀小几上拿起一把錾花银剪,拈起一支上好的哈瓦那雪茄,仔细修剪着茄帽。剪刃锋利,发出细微的“嚓嚓”声。“慌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种沉凝的力量,压得花厅里嗡嗡的回响静了几分,“去年苏州河畔张謇先生的纱厂闹罢工,工潮汹汹,不也…风平浪静了么?无非是多费些银钱,安抚人心罢了。”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家常。
“这次不一样!九爷!不一样啊!” 沈墨农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露台上的身影,嗓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震得头顶那盏巨大的水晶琉璃枝形吊灯都跟着嗡嗡共鸣,细碎的水晶坠子叮叮当当乱响。他像是豁出去了,一把扯开自己汗湿的衣领,露出脖颈侧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淤痕,边缘还带着擦破的血痕。
“卑职…卑职是从武昌码头挤上最后一条小火轮逃出来的!您没看见…您没看见啊!长江江面上,那些挂着十八星怪旗的炮艇,对着官家的粮仓、盐栈…轰轰地放炮啊!火光冲天!那些兵…哪里是兵,简直是土匪!连…连盛宣怀盛大人督办、朝廷根基所在的铁路局衙门,他们都敢一把火烧成白地!”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浸着劫后余生的惊悸。
话音未落,窗外山脚下猛地传来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轰隆!”
整个花厅的地板都跟着震颤了一下。凤九皇修剪雪茄的手终于顿住,两道英挺的剑眉紧紧锁起,循声望去。只见山坳深处,那片他五年前耗费巨资、远涉重洋从意大利引进的蒸汽机械缫丝厂区,此刻正腾起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黑烟,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直扑云霄。
那是他凤家新财源的命脉所在,两百台精密的自动缫车日夜轰鸣,吐出的洁白生丝,每日价值何止千两白银!而此刻,浓烟之下,影影绰绰,竟有数百名工人,像决堤的洪水,正奋力推倒厂区外围沉重的铸铁栅栏。
那粗壮的铁条在众人的合力下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轰然倒塌。人群如蚁群般涌出,肩上扛着成捆成捆、本应属于凤家的雪白生丝,沿着蜿蜒的山道,向上、向下,四散奔流。
“反了!反了天了!” 老管家须发皆张,带着几十名手持水火棍、铁尺的护院家丁,红着眼就要往外冲。
“慢着。” 凤九皇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无形的铁闸,瞬间定住了所有人的脚步。他抬手制止,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一个身影——一个穿着藏青色学生装的青年,站在一处高石上,手里举着个简陋的铁皮喇叭筒,正声嘶力竭地呼喊,那年轻而狂热的声音,借着山风,清晰地送了上来:
“……皇帝都没有了!龙椅都塌了!这些吸食民脂民膏、依附前清余孽的皇商产业,就该归全体国民所有!砸碎枷锁,物归原主!” 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凤家核心人物的耳中。
沈墨农像是被这声音彻底抽走了脊梁骨,双腿一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花砖地上。怀中紧紧抱着的、刚刚收到的一叠电报,如同受惊的白鸽,扑簌簌散落一地。
凤九皇缓缓步下露台,走到沈墨农身边,俯身,修长的手指从满地狼藉中拈起一张墨迹尤新的电报纸。目光扫过,那冰冷的字句瞬间刺痛了他的眼:
> **急电!安庆盐运使司衙署遭暴民冲击,官盐存库二十万引尽数被劫掠一空!芜湖米市暴动,官仓及各大商行存粮仓库悉数起火,烈焰蔽日!杭州织造局机房被占,织工哄抢贡品绸缎……**
每一个地名,每一个事件,都代表着凤家庞大商业帝国的一处关节,一处财源,一处根基。盐,铁,粮,丝……帝国的命脉,也是他凤家赖以生存的血管。如今,这些血管正在被一根根粗暴地斩断、焚烧。
就在这时,厅堂侧面那架沉重的黄铜包金电梯,猛地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嘎吱”声,随即“轰隆”一声巨响,雕花的铸铁栅栏门被一股巨力从内部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踉跄着扑了出来,正是凤家派驻扬州大钱庄的护镖头目。他身上的镖师劲装已破烂不堪,被血和泥污浸透,左臂软软垂下,显然受了重伤。他勉力支撑着,嘶声喊道:
“九…九爷!扬州…扬州分号的金库…被那些自称‘民国军’的兵痞封了!他们说…说咱们凤家持有的盐引凭证,是前清余孽的非法证明,一律作废!” 他剧烈地咳嗽着,嘴角溢出鲜血,却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被血浸透了大半、皱成一团的纸,颤巍巍递上,
“这…这是他们刚贴出来的告示…财政部颁的…《国有化令》!上面…上面列着咱们凤家名下的…二十七处核心产业啊!”
凤九皇的呼吸,终于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他伸出手,接过那张染血的、带着浓重血腥气和汗渍的纸张。指尖触碰到那湿腻的触感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展开法令,泛黄的劣质纸张上,盖着一个硕大而刺眼的鲜红印章——五色旗徽记。那冰冷的铅字,一行行,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清晰地烙印其上,正无情地吞噬着凤家百年的基业:
> **第一条:所有前清官督商办之企业、矿产、交通、通讯等,无论大小,一律收归中华民国政府所有。**
>
> **第三条:即日起,废除前清所授盐引、茶引、矿照等一切皇室特许专营权。盐铁专卖之权收归国有。**
>
> **第七条:全国各私人钱庄、票号,须于限期内向财政部呈报所有资产明细,接受审核。凡有涉及前清皇室资产转移、来源不明者,一律冻结、查封……**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凤九皇的心上。他那双握惯了金玉、签惯了万两银票、素来稳如磐石的手,此刻,竟抑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这薄薄一张纸,重逾千钧,压得他百年世家的脊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露台外,骤然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嘀嘀——嘀嘀——”,粗暴地撕裂了祖宅最后一丝体面的宁静。
五辆漆黑的福特t型车,像五只巨大的钢铁甲虫,蛮横地碾过祖宅前那象征无上尊荣的汉白玉台阶。车门打开,几名穿着笔挺藏青色中山装、头戴硬檐帽的官员,面无表情地踏着满地无人拾捡、被山风吹拂滚动的银票,昂然步入花厅。他们身后,是荷枪实弹、戴着雪白手套的士兵,刺刀闪着寒光。
为首一名官员,面容冷峻,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花厅和露台上那位锦袍玉带的主人,毫无波澜。他唰地一声,展开一卷盖着硕大总统府钢印的文书,声音平板,却字字如锤:
“凤九皇先生,奉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令,即刻查封贵府及其名下所有关联资产。”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另查,阁下家族在汇丰、花旗等外国银行之巨额存款,涉嫌前清皇室非法转移之财产,现由民国政府外交部照会相关银行,予以全部冻结。”
“哈…哈哈…哈哈哈……”
凤九皇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洪亮,震得梁上积年的灰尘簌簌而落,连那精巧的紫檀木多宝格里陈列的古玩都似乎在微微震颤。他猛地一脚踢开脚边一个精巧的紫檀木匣子。匣盖翻飞,里面滚出厚厚一沓地契文书,散落一地。
“查封?冻结?”他笑声渐歇,指着满地代表无数财富的纸张,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嘲讽,“南京燕子矶三千亩上等桑园,汉口最繁华地段的十二间当铺,天津卫掌控北洋漕运的船运公司……
还有这山里的矿,江上的船,地下的盐!凤家列祖列宗,耗费百年心血,一代代人,是真金白银,一两一两攒出来的,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哪一项,是靠嗟来之食,靠空手套白狼?!”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那官员。
那官员丝毫不为所动,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弯腰,慢条斯理地从满地契纸中,精准地拾起一张色泽古旧、印着繁复龙纹的纸张——那是一张光绪二十年的盐引凭证。
“凤先生,”官员的声音不高,却像毒蛇的信子,“您是真忘了,还是装糊涂?”他用两根手指捻着那张象征巨大财富特权的盐引,在凤九皇眼前晃了晃,“没有这上面加盖的朝廷玉玺,没有那些朱砂批红的‘准’字,没有那些顶戴花翎点头哈腰的‘恩典’,您这些产业。”
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摆设,“连一块砖,一片瓦,都垒不起来!” 话音未落,他双手猛地用力——“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那张承载着无数盐商梦想与血泪的盐引,在他手中被干脆利落地撕成了两半!纸屑飘落。
“旧时代,结束了。”官员将废纸随手丢弃,如同丢弃垃圾,“这些依附在腐朽龙椅上的封建毒瘤,新时代,容不下它们。”
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沉重的墨色帷幕,缓缓笼罩了天目山。祖宅内灯火次第亮起,却驱不散那弥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绝望。
凤九皇摒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沿着幽深曲折的石阶,一步步走向祖宅最深处、最隐秘的核心——地下金库。沉重的、包裹着厚厚黄铜的库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闷滞涩的呻吟。门楣之上,镶嵌着珐琅彩绘的云龙纹饰,正中是四个鎏金大字,笔力遒劲,赫然是咸丰皇帝的御笔亲书——“国计民生”。这曾是无上的荣耀,此刻在昏黄的汽灯光下,却显得如此苍白而讽刺。
门内,是三十六个排列整齐、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巨大保险柜。此刻,柜门洞开,如同被掏空了内脏的巨兽。
曾经堆满金条、银锭、珠宝、地契的橡木格子间,空空荡荡,只剩下几本边缘磨损、纸页泛黄陈旧的账册,孤零零地躺在最底层的角落——那是同治年间,凤家祖辈为筹建福州船政局,一笔笔记录下的原始流水账,字里行间,依稀可见当年“师夷长技以自强”的雄心。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一种财富被抽离后的空洞气味。
“九爷——!九爷不好了——!”
沈墨农嘶哑绝望的呼喊,如同垂死的哀嚎,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回音,从上方电梯井的深处疯狂地灌了下来!
“缫丝厂!工人们…他们把缫丝厂点着了!火…火势顺着山上的输油管道…烧到半山腰的油库了!快跑啊九爷——!”
轰隆隆——!
整座坚固的祖宅建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摇晃,剧烈地颤抖起来!灰尘、碎石簌簌而落。
凤九皇脸色剧变,猛地转身,沿着石阶向上狂奔!
当他再次冲上露台时,眼前的景象,足以让最坚韧的心脏也为之冻结!
半个天幕,已被熊熊烈焰彻底点燃!那赤红的火光,妖异而狂暴,舔舐着深蓝色的夜空,将翻涌的云层都映成了血海。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重金打造的巨大储油罐,在烈焰的包围下,如同烧融的蜡烛般扭曲、变形、坍塌!
价值十万两白银的进口高级煤油,如同滚烫的金色岩浆,从破裂的罐体中奔涌而出,沿着陡峭的山涧肆意流淌,所过之处,瞬间化作一条奔腾咆哮的、蜿蜒曲折的“火河”!那灼人的热浪,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扑面而来,烤得人脸皮发烫。
更远处,机械缫丝厂那钢筋铁骨的庞大框架,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最终轰然一声巨响,彻底垮塌!无数燃烧的碎片如同流星般四射飞溅。倒塌的钢梁巨柱,不偏不倚,正正砸碎了厂门前那座巨大的石碑——碑上,是李鸿章李中堂当年视察时,亲笔题写的四个雄浑大字:“实业报国”。那寄托着无数士绅救国梦想的石碑,此刻在火光中碎裂成齑粉。
“那些缫车……”凤九皇失神地望着那一片火海炼狱,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半步。一股灼热的、带着焦糊味的气流卷来,几颗细小的、打着旋儿的火星,如同调皮的精灵,飘落在露台上,精准地粘在他那件用金线满绣着四爪金蟒的锦缎外袍袖口上,瞬间燎出几个焦黑的小洞。
“每一台机器……都是从佛罗伦萨顶级工坊定制的……光是那传动齿轮的特殊钢材配方……就花了整整三年,试验了上百炉……”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仿佛在向虚空诉说着一段早已无人倾听的辉煌过往。那袖口上的焦洞,如同一个丑陋的烙印,烙在他“皇商”的华服之上。
“九爷!危险!” 沈墨农不知何时也冲了上来,见状魂飞魄散,用尽全身力气猛扑过来,将失魂落魄的凤九皇狠狠拽回花厅内。
就在这一瞬,一支燃烧得更为炽烈的、带着长长尾焰的火星,打着旋儿,悠悠荡荡,穿过破碎的玻璃窗,精准地落在了那张宽大的、价值连城的紫檀木大案上。案头,正铺着一张精心绘制的《长江流域航运枢纽图》。朱砂笔醒目的标记,清晰地标注着凤家掌控的十二个关键水陆中转码头,这些点如同血脉节点,维系着整个商业帝国的运转。
那火星落处,一点焦黄迅速扩大,变黑,冒起一缕青烟。地图上,一个用朱砂重点圈出的码头标记,瞬间被火焰吞噬,化作一小撮随风飘散的灰烬。紧接着,火焰贪婪地蔓延,第二个、第三个朱砂标记……在凤九皇空洞的注视下,那张承载着家族庞大运输网络命脉的地图,正被无形的火焰之手,一寸寸抹去。
整夜,电报房那尖锐刺耳的铃声,如同索命的梵音,再未停歇。一封封电报,如同雪片般飞来,每一封都带着灼人的温度,传递着家族帝国在神州大地上各处产业崩塌的噩耗。汉口码头被军管,天津仓库遭哄抢,南京商号被查封……字字泣血。
晨光熹微,挣扎着透过被烟尘熏染的窗棂,吝啬地洒进一片狼藉的花厅。凤九皇瘫坐在那张从意大利定制、价值不菲的西洋真皮沙发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名贵的沙发皮面被撕扯出几道裂口,露出里面白色的填充物。他脚边,散落着无数被撕得粉碎的纸张,其中最大的一片残片上,赫然还能辨认出“宣统皇帝退位诏书”的字样。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望向对面墙壁。那里,高悬着历代清朝皇帝御笔亲赐的金匾——“世沐天恩”、“忠勤懋着”、“皇商典范”……曾经,这些是家族无上的荣光,是通天的护身符。
然而此刻,在初升朝阳那清冷而锐利的光芒照射下,“皇商”那两个鎏金大字,却显得如此刺眼,如此狰狞!那耀目的金光,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缠绕凤家百年、带来无尽富贵荣华的“荣耀”,原来不过是一道道精金打造的枷锁,一头锁在凤家的脖颈上,另一头,则牢牢地拴在那把早已坍塌腐朽的龙椅之上!
当最后一封电报,带着晨曦的微凉气息送到他手中时,露台那面巨大的、描绘着西洋神话故事的彩绘玻璃窗,终于承受不住一夜高温的炙烤和山风的撕扯,发出“砰啷——!”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轰然炸裂!无数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玻璃碎片,如同骤然炸开的冰晶瀑布,裹挟着清晨凛冽的山风,狂暴地倾泻进花厅,洒满了光洁的地板,也溅落在凤九皇的锦袍和发梢之上。
他站在这一地狼藉的璀璨晶渣之中,如同站在一个破碎迷离的梦境废墟里。指尖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电报纸。上面冰冷的铅字宣告着最终极的判决:“财政部正式通电全国,即日起废除前清颁布之《矿务章程》。所有矿山勘探、开采权收归国有,原持有者之矿照一律作废。”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父亲临终的病榻前。那只枯槁冰凉的手,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最后的不甘与执念,气息微弱却字字如锤:“九儿…记住…咱凤家的命脉…不在金山银矿…不在船队码头…而在…而在那紫禁城…养心殿…那把龙椅上啊……”
山脚下的火势,在烧尽了所有可烧之物后,终于渐渐微弱下去,只余下大片大片的焦土,冒着袅袅不绝的青烟。那青烟升腾,在天目山清澈的晨空中,竟诡异地、扭曲地、渐渐凝结成一个模糊的、巨大旗帜的形状——正是那五色交错的民国国旗。
凤九皇静静地站在满地晶光之中,望着天际那由自家产业灰烬凝成的虚幻旗帜。良久,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庄重,解开了身上那件绣工繁复、象征着无上皇商身份的四爪金蟒锦缎外袍。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这承载了太多荣耀与枷锁的华服,轻轻地、平整地覆盖在案头——那里,躺着一方碎裂成几块的青玉镇纸。镇纸通体温润,上雕螭龙,底部阴刻着“咸丰御赐”四个小字。这曾是凤家皇商地位最直接的象征,此刻,它静静地躺在华服之下,如同一个被掩埋的旧时代缩影。
做完这一切,他挺直了脊背,脸上那彻夜的疯狂、绝望、悲愤,竟奇迹般地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以及深潭般的沉寂。他转向角落里瑟缩着、面无人色的沈墨农,声音不高,却清晰得如同玉石相击,再无半分波澜:
“罢了,罢了。” 他轻轻拂去肩上残留的一星玻璃碎屑,“备车。随我下山,去见见那位……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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