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漪垂首跪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额头的红肿隐隐作痛,泪水早已干涸,只留下紧绷的神经和擂鼓般的心跳。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那道帝王的目光,深沉、锐利、充满了审视与难以揣度的风暴。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压力。
“臣妾……”她张了张口,声音干涩沙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是谢恩?是继续剖白?还是……乞求庇护?
“退下吧。”萧珩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语。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方才那场泣血的陈情和石破天惊的指控从未发生过。“此事,朕自有计较。”
“是,臣妾告退。”沈清漪咽下所有翻涌的情绪,深深叩首,再起身时,脸上已恢复了惯有的恭谨与平静,唯有眼底深处那抹无法褪去的惊悸,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步履沉稳地退出御书房,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背后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直到殿门合拢,才被隔绝。
揽月轩寝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沈清漪毫无睡意,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窗外夜色如墨,繁星点点,却无法照亮她心头的阴霾。玉桃无声地侍立在一旁,递上一杯温热的安神茶。
“娘娘,夜深了,您身子要紧。”
沈清漪接过茶杯,指尖冰凉,毫无暖意。她望着沉沉的夜色,声音轻得像叹息:“玉桃,你说……陛下信了吗?”
玉桃沉默片刻,低声道:“陛下宣端王殿下觐见,便是起了疑心。只要起了疑心,以陛下之能,必有动作。娘娘……已尽力了。”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只是,端王殿下城府极深,明日觐见,恐怕……”
“恐怕滴水不漏,反咬一口。”沈清漪替她说完,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宫知道。所以,才更要等。”
等皇帝的动作。等端王的反应。等那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致命暗流,自己翻涌上来!
翌日,巳时。
端王萧景琰如期而至。他依旧一身亲王常服,玉带束腰,步履从容,姿态谦恭。踏入御书房的瞬间,脸上便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又不失恭敬的笑容,向御座上的萧珩行了大礼。
“臣弟参见皇兄。”
“景琰不必多礼,赐座。”萧珩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落在萧景琰身上,如同寻常兄弟叙话。
“谢皇兄。”萧景琰依言坐下,姿态放松而自然,仿佛昨夜揽月轩的惊涛骇浪与他毫无干系。“皇兄今日召见臣弟,不知有何吩咐?”
“无甚大事。”萧珩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闲适,“朕近日翻阅一些旧档,想起永和三年,瑜儿(嫡皇子名萧璟瑜)夭折之事,心中不免怅惘。你与瑜儿亲近,那时也常在宫中走动,可还记得瑜儿……走前,可有何异常?”
来了!
萧景琰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中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深切的哀伤与追忆:“皇兄提起瑜儿……臣弟心中亦是悲痛。瑜儿聪慧仁孝,天不假年……实乃我皇家之殇。至于异常……”他微微蹙眉,作深思状,片刻后叹息摇头,“臣弟当时虽常入宫探望皇嫂与瑜儿,但瑜儿走前那几日,臣弟恰好被先帝派往京畿巡查水利,并不在宫中。待臣弟匆匆赶回时,瑜儿已然……唉!若说异常,臣弟远在宫外,实难察觉。只听闻……是突发恶疾,药石罔效。”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时间点(不在现场)、信息源(听闻)、情感(悲痛遗憾)都无懈可击。甚至巧妙地用“巡查水利”这个公务,为自己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萧珩摩挲着茶盏边缘,目光深邃:“朕记得,瑜儿出事前,你府上的侧妃柳氏,曾入宫给皇后请安,还带了家乡的点心?”
萧景琰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微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面上依旧带着哀戚,坦然点头:“确有此事。柳氏出身江南,做得一手好点心。她感念皇嫂平素照拂,那日特意做了些家乡的梅花酥带进宫。皇嫂还曾夸赞味道甚好。只是……皇兄突然问起这个?”他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疑惑。
“没什么。”萧珩放下茶盏,语气随意,“不过是想起旧事,随口一问。柳氏……后来似乎也病故了?”
“是。”萧景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真切的痛惜,“柳氏福薄,瑜儿夭折后,她悲痛过度,忧思成疾,缠绵病榻数月,最终……唉,未能熬过那个冬天。臣弟每每念及,亦是心痛不已。”他将柳氏的死亡时间模糊处理(数月),与沈清漪所说的“不足三月”形成微妙差异,并将死因归于“忧思成疾”,合情合理。
御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兄弟二人,一个高踞御座,目光如渊;一个端坐下首,姿态恭谨。看似平静的叙话之下,是汹涌的暗流与无声的交锋。
“皇叔节哀。”萧珩最终打破了沉默,语气听不出情绪,“逝者已矣。你也要多保重身体。朕还有些折子要批,你且退下吧。”
“是,臣弟告退。”萧景琰起身,行礼,动作流畅自然。转身退出御书房时,背影依旧挺拔从容,没有丝毫异样。
然而,就在端王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的同一时刻。
御书房后殿一处极其隐蔽的暗室内。
烛火幽微,映照着两道身影。
萧珩负手而立,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面前,单膝跪着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中的人,连面容都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下,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人便是皇帝手中最隐秘、最锋利的刀——暗卫统领,代号“枭”。
“都听到了?”萧珩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的怒火。
“是。”枭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毫无波澜。
“你觉得如何?”
“端王殿下,应对从容,毫无破绽。”枭的回答直白而冷酷,“所言时间、事件、人物反应,皆合情合理,与明面卷宗记录基本吻合。”
“毫无破绽?”萧珩冷哼一声,眼中寒光更盛,“越是毫无破绽,才越是可疑!一个死了儿子、死了宠妃的亲王,面对朕突然提起这些陈年旧事,竟能如此平静?他的悲痛,他的遗憾,都像是精心丈量过的!枭!”
“臣在!”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萧珩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重启永和三年嫡皇子夭折案,以及同年沈明远通敌谋反案!给朕查!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查!当年所有经手之人,无论生死,给朕掘地三尺,找出他们最后的下落和所有关联!特别是那个‘暴毙’的刘太医,还有沈家案那几个‘死无对证’的人证!活要见人,死……也要给朕查出他们是怎么死的!是谁让他们死的!”
“是!”枭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纯粹的服从。
“第二,”萧珩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给朕盯死端王府!萧景琰本人,他府中所有心腹、幕僚、管事,甚至倒夜香的婆子!他每日见了谁,说了什么话,送出了什么信,收进了什么东西……哪怕是掉了一根头发丝,朕都要知道!动用‘影蜂’,十二个时辰不间断!”
影蜂!那是暗卫中最精于潜伏、追踪、窃听的精英,如同无形的幽灵。动用影蜂全天候监控一位亲王,这几乎是撕破脸的前兆!
“是!”枭毫不犹豫地领命。
“第三,”萧珩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墙壁,“给朕盯紧朝堂!尤其是与端王府过往甚密、或近期有异常举动的官员!任何风吹草动,即刻密报!”
“遵旨!”
“去吧。”萧珩挥了挥手,疲惫地闭上眼,“记住,隐秘!若有半分泄露……提头来见!”
黑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消失。
暗室中只剩下萧珩一人。烛火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眉宇间深重的阴霾、被至亲可能背叛的痛楚,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
帝王暗卫的力量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在无声无息中高速运转起来。一张无形的大网,以端王府为中心,悄然张开。
然而,端王萧景琰,这位在宫廷与朝堂沉浮数十年的亲王,其敏锐与城府,远超常人想象。
就在暗卫布控的第三天。
揽月轩。
沈清漪正倚在榻上,听着玉桃低声禀报宫外赵德海通过秘密渠道递进来的消息。赵德海虽未被慎刑司抓走,但也被勒令在揽月轩“闭门思过”,不得随意走动。他只能通过玉桃这条线,指挥宫外残存的人脉,打探一些极其边缘的消息。
“娘娘,”玉桃的声音压得极低,“赵公公说,城西老鼠巷那边……我们之前撒出去打听消息的几个眼线,这两天……突然都联系不上了。”
沈清漪心头猛地一紧:“联系不上?是跑了?还是……”
“赵公公说,恐怕……凶多吉少。”玉桃的脸色有些发白,“而且,就在今天早上,原本在吏部任职、与端王府长史是连襟的周员外郎,突然被外放了!调令下得极其仓促,去的是南疆烟瘴之地的一个下县任县丞!明升暗降,形同流放!”
吏部调动?明升暗降?沈清漪的指尖瞬间冰凉!端王开始清除外围了!他在斩断可能指向他的蛛丝马迹,在警告那些可能“多嘴”的边缘人物!动作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他果然察觉到了!
“还有,”玉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公公还打听到,就在陛下召见端王后的第二天,端王府后门悄悄运出去几大车东西,看那车轮印子,沉得很……像是……像是书册卷宗一类的东西……”
毁灭证据!
沈清漪猛地攥紧了拳头!端王在销毁可能存在的罪证!他如此迫不及待,如此干净利落,恰恰证明了他心中有鬼!证明了她和皇帝的怀疑方向……是对的!
然而,这并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让沈清漪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端王的反应太快了!快得超乎想象!这说明他在宫中的眼线,可能比预想的更深、更隐秘!皇帝的秘密调查,真的能瞒过他吗?
五日后。
依旧是那间幽暗的密室。
枭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单膝跪地。这一次,他那万年不变、毫无感情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凝重。
“陛下,有异动。”
萧珩霍然转身,目光如电:“说!”
“其一:北境镇守大将、怀化将军贺连山,近半月内,与端王府的加密书信往来,陡然激增!频率远超以往正常年节问候!信使皆为其绝对心腹死士,传递路线隐秘,信件内容使用三重暗语,影蜂无法破译,但传递间隔极短,显示事态紧急!”枭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砸在地上。
北境!贺连山!手握三万精锐边军!端王与他加密通信激增?!
萧珩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北境……那是拱卫京畿的最后一道屏障!贺连山……他何时竟与端王勾连如此之深?!
“其二,”枭的声音继续响起,带来了更令人心惊的消息,“属下追查永和三年暴毙的刘太医(刘正清)下落。其家人当年获罪流放岭南,途中遭遇‘山匪’,尽数被杀,卷宗记载为意外。然属下动用岭南暗桩,费尽周折,终于找到一个当年押解队伍的幸存老卒。此人隐姓埋名多年,身患重疾,临死前吐露:当年‘山匪’来袭前夜,他曾无意中看到,有黑衣人持端王府令牌,秘密接触过押解队伍的队正!”
“更关键的是,”枭的声音陡然加重,“那老卒说,‘山匪’杀人手法极其利落专业,目标明确,只杀刘太医家眷,对队伍财物秋毫无犯!绝非普通山匪所为!而事后清理现场时,他在一个被杀的刘家幼童紧握的小手里,发现了一小块……王府侍卫制式佩刀的刀穗碎片!”
端王府令牌!王府侍卫的刀穗碎片!
指向端王府的铁证!
虽然时隔多年,人证(老卒)已死,物证(刀穗碎片)渺茫,但这线索本身,已足以在帝王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弑杀皇子,构陷忠良,毁灭人证,勾结边将……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帝王的心脏!
萧珩的脸色,在幽暗的烛光下,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里蕴含着毁灭一切的冰冷风暴:
“好……好一个忠君体国、温润如玉的端皇叔!”
“其三,”枭的声音并未停止,带来了第三个至关重要的信息,“暗线回报,端王门下依附官员,近两日出现异常调动。除之前外放的周员外郎,另有三位品阶不高但身处关键位置(如城门吏、粮仓看守)的官员,以各种‘合理’理由(丁忧、病退、平调),正被迅速调离京城!其接替者,皆为端王暗中培植多年、尚未显露人前的‘生面孔’!”
调离旧人,安插心腹!掌控城门,掌握粮道!
萧珩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杀意!
端王萧景琰,这已不是简单的阴谋构陷!
这是……
要狗急跳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