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推开门,只见李明并未坐在惯常的书案前,而是整个人蜷缩在书架与墙壁夹角的地上!他身边散乱地摊开着好几本厚薄不一、纸张发黄的书册。他左手捧着一本摊开的《景律疏议》,右手却飞快地在一本摊开的《永丰县志·物产卷》上指指点点,口中还念念有词,眼神专注得发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连父亲进来都未曾察觉。
李承宗定睛看去,那本《景律疏议》翻开的正是“田宅·侵占”的律文及注解。而《永丰县志·物产卷》上,李明手指停留之处,赫然是本地几种特有树木的图绘和文字描述,其中一幅,正是一棵形态奇特的“虬枝垂水柳”,旁边标注着此柳木质疏松易遭雷击的特性及常见分布区域!
“明儿?”李承宗忍不住出声。
李明这才如梦初醒,猛地抬头,看到父亲站在门口,脸上掠过一丝被抓包的慌乱,连忙想将地上的书收拢起来:“父亲…孩儿…孩儿只是…”
“无妨。”李承宗摆摆手,走近几步,目光扫过那些书名:《河工纪要》、《永丰县水利图说》、《景朝刑案汇览(南直隶卷)》、《百工物用》、《本草图鉴(江南道)》……甚至还有几本讲农事节气、桑麻纺织的薄册子。他心中大为惊讶:“这些…你都在看?”
“回父亲,”李明定了定神,老老实实回答,“孩儿…只是随意翻翻。那日见父亲为田界案烦忧,便想…或许这些书里,能有些旁人不注意的线索?”他指向《县志》上那幅柳树图,“比如这‘虬枝垂水柳’,县志记载其多生于河滩低洼处,木质疏松易遭雷击火焚。若那老农所言界碑旁的‘歪脖子柳’确属此柳,而张福又说此柳十年前被雷劈毁只剩树墩…那树墩的位置,是否可请经验丰富的老河工或常年在此地劳作的农人,根据河滩地形、水流改道痕迹以及残留树根的生长形态,大致推断出原树的位置?若能确定原树位置,再结合老农所述‘向东三十步’的步距,或许就能大致框定界碑的可能范围?即便找不到那青石界碑,有了这个相对可靠的范围,再结合模糊地契上的其他地标描述,或可两相印证?”
李明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他并非完全理解书中所有深奥的技术细节,但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能力,他将相关的文字描述、图绘特征、地理信息、律法条文,如同拼图碎片般在脑海中快速组合、比对、推演,竟硬生生在“柳树”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上,凿开了一条可能的缝隙!
李承宗愣住了。他看着幼子清亮的眼眸,听着这完全超出孩童认知范畴、甚至许多成年胥吏也未必能想到的推演,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绝非简单的“随意翻翻”!这需要何等敏锐的观察力、强大的信息整合能力,以及…一种跳出经义框架、务求解决实际问题的思维!而这,似乎正是他这“过目不忘”天赋在经史子集之外,绽放出的另一种、更为务实的光彩!
“好…好一个‘旁人不注意的线索’!”李承宗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他俯身拿起那本《永丰县志·物产卷》,手指重重地点在那幅柳树图上,“此柳特性,确如你所言!此法…或可一试!”他看向李明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赏和一种发现璞玉般的灼热,“明儿,继续看!不拘什么书,只要觉得有用,尽管看!记下来!这书房里的书,日后你皆可随意取阅!”
得到了父亲的默许甚至鼓励,李明如同鱼儿跃入汪洋,彻底放开了手脚。他贪婪地汲取着书房里一切“非正统”的知识养分。
他翻阅厚重的《景律疏议》和《刑案汇览》,将那些枯燥的律文条款和曲折离奇的案例囫囵吞枣般记下。虽然其中精微的法理辨析、人情世故的考量远非他现在能完全理解,但那些条文本身、那些判例的关键转折点,如同刀刻斧凿般印入脑海。他知道了“田宅侵占”与“盗耕种官民田”的区别,知道了“争界”案中“凭证”、“中证”、“勘验”的重要性,也隐约感受到律法条文背后那冰冷而复杂的逻辑链条。
他研读《河工纪要》和县里的水利图说。那些艰涩的河道术语、水文数据、堤坝工法看得他头晕眼花,但他强迫自己记住那些关键的数字——历年水位极值、主要堤段的高度厚度、泄洪闸的位置、易淤塞的河段。他记住了本县几条主要河流的走向、支流分布、沿岸重要的村落和农田位置。当这些信息与他记忆中前世零碎的地理知识、物理概念(如水流冲刷、泥沙沉积)偶尔碰撞时,竟会产生一些模糊的、关于为何某处易涝、某处堤坝易溃的直觉。
他浏览《永丰县志》,不仅看物产,更看“地理志”、“建置志”、“灾异志”。他快速记忆着本县的山川形胜、古今地名沿革、驿站桥梁位置、历代发生的重大灾害(水、旱、蝗、疫)及其影响范围。县志中那些关于灾荒年月“人相食”、“鬻儿卖女”的冰冷记载,让他对这片看似富庶的江南水土下潜藏的脆弱,有了更深的体悟。
他甚至翻开了母亲偶尔用来参考的《本草图鉴》和一些民间验方集。那些奇形怪状的草药绘图、拗口的药名、复杂的炮制方法和主治功效,也被他强行记忆。他知道了本地常见的几种有毒植物和解毒草药,记住了几种治疗暑热、风寒、腹泻的简单方子。虽然完全不懂药理,但庞大的信息储备本身,就隐隐给了他一种“有备无患”的底气。
还有那些关于农事节气、桑麻纺织、百工技艺的书册。他知道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芒种芒种,连收带种”的农谚,记住了本地主要作物水稻、桑树、棉花的生长习性和常见病虫害名称(虽然不知具体如何防治),了解了生丝到绸缎的大致工序,甚至记住了几种本地特色手工艺品的制作流程要点。这些知识看似与科举、与功名毫无关系,却让他感觉自己与脚下这片土地、与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有了一种奇妙的、血脉相连的贴近感。
这种近乎疯狂的“杂学旁收”,极大地消耗着李明的心神。常常是夜深人静,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和一盏如豆的油灯。他埋首于书堆,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泛黄的书页,口中无声地快速默诵。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太阳穴隐隐发胀。过目不忘并非没有代价,海量信息的强行涌入,如同往一个容器里不断加压注水,带来的是精神上的沉重负荷。有时记完一本厚厚的县志,他会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不得不伏在案上休息片刻。
母亲王氏最先察觉儿子的异样。见他连日熬夜,眼下泛着淡淡的青黑,小脸也瘦削了些,心疼不已。这晚,她端着一碗温热的参片鸡汤轻轻推开书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