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冬日稀薄的晨光中,向初来乍到的少年彻底展露出它庞大而喧嚣的躯体。
李明站在“悦来客栈”二楼那扇窄小的后窗前,推开窗棂,一股混杂着各种气息的凛冽空气涌入肺腑:燃烧木柴的烟火气、远处飘来的食物香气、牲口粪便的臊臭、还有无数人活动聚集所散发的、独属于大城的浑浊暖意。目之所及,不再是青浦熟悉的低矮瓦檐和空旷街巷,而是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灰色屋顶,如同汹涌的波涛,一直蔓延到视线尽头那高耸巍峨的城墙之下。
“明哥儿,快看下面!”张铁柱趴在另一扇临街的窗前,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李明走到前窗。
客栈楼下便是相对僻静的巷子,但仅仅几步开外,就是一条宽阔的主街。此刻虽天色尚早,街上已是车水马龙。
各色车轿穿梭不息,有装饰华丽、帘幕低垂的官轿,有驮着沉重货物的骡车,也有轻便的驴车和独轮推车。行人摩肩接踵,汇成一股川流不息的人潮。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士绅,步履悠闲;挑着担子、吆喝叫卖的小贩,脚步匆匆;短打褐衣的脚夫扛着沉重的货物,脊背弯成一道沉重的弧线;还有更多像他们一样,背着书箱或箱笼、穿着青衿长衫的年轻学子,脸上带着相似的紧张、期待与新奇,如同汇入大海的溪流,融入这庞杂的人流之中。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卸下厚重的门板,敞开门户迎客。绸缎庄的幌子在风中招展,橱窗里堆叠着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在晨光下反射着诱人的光泽;酒楼茶肆里飘出诱人的食物香气,伙计站在门口热情地招揽着生意;药铺门口竖着巨大的膏药幌子;当铺黑沉沉的柜台后面,朝奉的眼神透着精明与冷漠;更有各色小吃摊、杂货摊、算命摊、代写书信摊,沿着街边一字排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铁器敲打声、车马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汇合成一股巨大而嘈杂的声浪,无休无止地冲击着耳膜,宣告着这座城池旺盛而冷酷的生命力。
“走,铁柱,先去府学报到。”李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转身对张铁柱道。忠叔已将府学报到的具体章程告知他们,今日是验看文书、领取考牌的日子。
两人背上装着县试结票和身份文书的考篮,走出客栈。踏入主街,那股喧嚣的人潮热浪瞬间将他们裹挟。张铁柱如同进了大观园,眼睛不够用似的四处张望,看到远处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招牌,忍不住咋舌:“明哥儿,那‘醉仙楼’!三层高!门口那柱子,怕不是金子包的?”又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由丫鬟仆妇簇拥着登上描金小轿的年轻女子,更是看得呆了呆。
李明虽也心中震动,面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他目光扫过街边一个蜷缩在屋檐下的老乞丐,破碗里只有几个铜板;又掠过几个穿着打补丁短袄、蹲在街角等活计的力夫,他们粗糙黝黑的脸上写满生活的艰辛。就在离他们不远处,一个穿着簇新绸缎、趾高气扬的少年,正不耐烦地呵斥着一个不小心蹭到他衣角的小贩。鲜明的对比,如同冰冷的刻刀,将府城森严的等级和赤裸裸的贫富差距,清晰地刻印在李明心头。科举功名所带来的身份跃升,在这里显得如此现实而迫切。
“别看了,小心脚下。”李明拉了拉东张西望的张铁柱,避开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溅起的泥水。
府学坐落在江宁府城的东南隅,离贡院不远。远远望去,一片青瓦白墙的建筑群,规模宏大,门楼高耸,透出庄严肃穆的学府气象。然而,当李明和张铁柱走近,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倒吸一口凉气。
府学那朱漆大门外的广场上,早已是人头攒动!数百名来自江宁府下辖七县的童生,或独自一人,或由家人仆从陪伴,排成了几条蜿蜒曲折的长龙。人人手中都拿着文书,脸上带着紧张、期待、焦虑或故作镇定的神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竞争压力。
李明和张铁柱默默找到一条队伍末尾排上。周围充斥着各种口音的低声交谈、咳嗽声、还有不耐烦的踱步声。他们的青浦口音在人群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看那边,”张铁柱悄悄捅了捅李明,朝队伍前方努努嘴,“穿宝蓝绸衫那个,就是昨天在客栈说咱们‘乡野之地’的!”
李明抬眼望去,果然看到那个锦袍少年,正与几个同样衣着光鲜的同伴站在一起,旁若无人地谈笑着。其中一个身材微胖的少年,手里把玩着一方用锦盒装着的砚台,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周围人听见:“…家父特意托人从徽州带回来的老坑端砚,呵气成墨,滑不留手!这次策论,就靠它了!”
“端砚?我瞧瞧!”锦袍少年陈子安(李明从旁人口中得知其名)凑过去,啧啧两声,“好东西!我爹也给我备了一方,不过比你这稍逊一筹罢了。喏,还有这墨,胡开文特制的‘贡烟’,闻闻这香气!”他炫耀地打开一个小巧的描金漆盒。
周围的几个寒门学子,穿着半旧的布衣,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考篮里普通的砚台和墨锭,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默默低下头去。张铁柱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方用了好几年的普通石砚,脸色有些发红。
“哼,器具再好,文章不行也是白搭。”一个冷冷的声音从李明身侧响起。李明转头,见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瘦削、面容沉静的少年。他独自一人,背着一个同样半旧的箱笼,眼神锐利地扫过陈子安等人,带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审视。
陈子安似乎听到了,轻蔑地瞥了这边一眼,嘴角一撇,故意扬高了声音:“是啊,有些人,怕是连好点的墨都舍不得用吧?字都写不清楚,还谈什么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