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霞灰溜溜地走了之后,作坊里清净了好几天。
陆大松一家像是从村里蒸发了,连个影子都瞧不见。
这天傍晚,天边烧着火红的晚霞,作坊里的人都收了工,院子里只剩下陆亦川一个人。
他正拿着一把锉刀,修理着一台切片机上松动的零件,院门外,一个身影晃了晃,又缩了回去。
陆亦川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不停,锉刀摩擦金属的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身影才磨磨蹭蹭地挪了进来。
是陆昭。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脚上趿拉着一双布鞋,整个人看着蔫头耷脑的,没了往日的张扬。
他走到离陆亦川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两只手在裤缝上搓来搓去,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陆亦川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他把锉刀放在一旁,直起身子,看着这个名义上的弟弟。
“有事?”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跟问一个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陆昭的脸涨得通红,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我……”他“我”了半天,最后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抬起头,“哥,你这作坊,是怎么盘算着挣钱的?”
问完这句话,他又飞快地垂下眼,不敢看陆亦川。
陆亦川有些意外。
他以为陆昭是替周霞来求情的,或是又来找什么不痛快,却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院子里陷入了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院墙的呼呼声。
“收果子,加工,卖出去。”陆亦川的回答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陆昭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往前凑了一步。
“那……那供销社那边,你是怎么搭上线的?还有……还有部队的单子,那么大的事,你是怎么拿下来的?”他问得又快又急,眼里带着一种混杂着羡慕和不解的光。
这些天,他躲在家里,听着外头把陆亦川传得神乎其神。
他想不通,都是在一个村里长大的,怎么陆亦川就能把日子过得这么翻天覆地,而自己还是一滩烂泥。
他看着爹娘因为算计落空而整日愁眉苦脸,看着村里人对自己一家避之不及,心里那股子怨气和不甘,慢慢变成了别的滋味。
陆亦川打量着他。
陆昭的眼神,不再是以前那种纯粹的嫉妒和挑衅,里面多了些实实在在的困惑。
“想学?”陆亦川问。
陆昭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了点头,像个在学堂里被先生点到名的孩子。
“自己看,自己琢磨。路是人走出来的,不是问出来的。”陆亦川说完,重新拿起锉刀,继续修理机器。
这就算是回答了。
陆昭站在原地,把这句话在嘴里咂摸了好几遍,脸上没有失望,反而像是想通了什么,眼里的光亮了些。
他没再说话,就那么站在一旁,看着陆亦川做事。
看他怎么检查机器,怎么归拢工具,连地上一块掉落的果核,他都捡起来扔进筐里。
这些都是陆昭以前从不会注意的细节。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江晚从屋里出来,看到院子里的陆昭,也是一愣。
“我……我这就走。”陆昭看见江晚,有些局促,转身就要溜。
“等等。”陆亦川叫住了他。
陆昭停下脚步,回过头。
“村后那块地的事,你听说了?”
“听……听说了。”陆昭的声音小了下去,“万大娘她们几个,在村里到处说你们要占集体的便宜。”
“周日开村民大会,商量这事。”陆亦川看着他,“你来吗?”
陆昭的心猛地一跳。
他明白陆亦川的意思。
这是在给他一个机会,一个站队的机会。
他咬了咬牙,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来!”
周日,柳树湾村委会的大院子里挤满了人,连树杈上都爬了几个半大小子。
村长拿着个大喇叭,清了清嗓子,把作坊要扩建、想用村后那块荒地的事说了一遍。
话音刚落,万大娘就第一个跳了出来。
“不行!那地是我们全村人的,凭什么白给他们家用!”
“就是!他们家挣大钱,跟我们有啥关系!”
几个平日里就爱嚼舌根的婆子立刻跟着起哄,院子里顿时嗡嗡作响。
村长喊了几声“安静”,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没压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人群后头响了起来。
“让他们用!”
大伙儿都循声望去,看见陆昭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万大娘更是像见了鬼,指着他:“你……你不是陆大松家的……”
陆昭没理她,他几步走到院子中央,面对着全村的乡亲,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我以前,是个混蛋!”他开口第一句,就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我嫉妒我哥,见不得他好,跟着我爹娘干了不少糊涂事!我不是个东西!”他冲着陆亦川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陆亦川站在人群前面,面无表情,只是捏着衣角的手,紧了紧。
陆昭直起身,环视着院子里的人,声音更大了。
“但是今天这事,不是他陆亦川一个人的事!是咱们全村人的事!”
“作坊扩建了,要不要更多的人干活?你们家里那些闲着的男人女人,想不想多挣一份钱?”
“新厂房盖起来,咱们村的山楂、苹果,是不是更好卖了?到时候收果子的价钱,会不会更高点?”
“你们只看见他占了一块荒地,怎么就没看见他给咱们全村人拉来了一条活路!”
“万大娘,你家的羊没地方吃草,作坊可以出钱,帮你去别处租块草地!张婶子,你没地方捡柴火,作坊烧煤剩的煤渣,晒干了比柴火还好用,白送给你!”
“这点小事,跟全村人挣钱比,哪个重要!”
他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神情都起了变化。
陆昭的话,糙得很,但理儿一点不糙。
“我……我同意!”人群里,一个汉子举起了手,“俺家婆娘就在作坊干活,这个月拿回来的钱,比我下地一年挣得都多!”
“我也同意!我儿子也能去干活了!”
“同意!”
“同意!”
举手的人越来越多,最后,连万大娘都呐呐地放下了叉着腰的手,没再吭声。
事情,就这么定了。
散会后,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嘴里还在议论着陆昭刚才那番话。
陆昭一个人站在院子中央,像个打赢了仗却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士兵。
陆亦川和江晚走了过去。
“刚才……”陆昭挠了挠头,又恢复了那副局促的样子,“我没说错什么吧?”
江晚笑了笑:“说得很好。”
陆亦川看着他,看了很久,才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谢了。”
陆昭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哥,我先回去了。”
说完,他便转身,有些踉跄地走出了院子。
江晚看着他的背影,又转头看向陆亦川。
她发现,男人那总是紧绷着的嘴角,此刻,有了一丝极不明显的松动。
他心里那块因家人而结下的最硬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