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心里那点事儿一旦捋顺了,憋着的那股劲儿,就全往正事上使。
可眼下的正事,也快把作坊的屋顶给掀翻了。
军用订单的第二批货催得跟火烧眉毛似的,城里供销社那边的单子更是跟雪花片一样,没停过。
整个作坊里,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比赶大集还热闹。
刚从山里收上来的山楂果,屋里根本没地儿放,只能在院子里拿油布盖着,堆成了一座红彤彤的小山。
一口口腌渍用的大缸,从屋里头一直排到了院子外头,想找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让让,都让让!开水,小心烫着!”
“哎哟喂,我的脚!”
周正阳攥着账本,脑门子上的汗都快把墨字洇开了,在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一把薅住正在指挥搬货的陆亦川的胳膊。
“亦川,不行了,真不行了!”
他指着乱成一锅粥的院子,嗓门都劈了。
“地方太小,家伙什儿都倒腾不开!这干活的功夫,一大半都耗在挪地方上了!”
陆亦川怎么可能不清楚。
他拍掉手上的灰,眉头拧成个死疙瘩。
这天夜里,办公室那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凑了四个人。
江晚,陆亦川,陆大柱,周正阳。
灯火摇曳,四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得扩建。”
江晚先开的口,手指在桌上笃定地点了点,没有半点犹豫。
“咱们的作坊,必须换个新地方。”
周正阳一听这话,眼睛“噌”地就亮了,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对!扩建!不止要扩,还得往新里扩!”
他激动地站起来,两手比划着,唾沫星子横飞。
“不能再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干了!咱们得搞流水线!从洗果子,到切片,再到烘干、打包,一条龙!人就守在自个儿的位置上,那速度,还不跟飞起来一样!”
陆大柱吧嗒了一口旱烟,吐出一团浓白的烟雾。
“流水线啥的我老汉不懂,我就晓得,那地方得选好咯。”
他磕了磕烟锅,烟灰落在鞋面上也不管。
“不能离村子太远,不然工人来回不方便。还得靠着大路,往后大车进来拉货,省事。还有水,做果干最费水,水源必须足。”
句句都是实在话。
陆亦川一直没出声,就那么安静地听着。
等他们都说完了,他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水里,沉甸甸的。
“村后头,靠山脚那片荒地。”
三个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去。
陆亦川抬起头。
“那地方够平,也够大。边上就是溪,水不愁。最要紧的是,我听县里来测量的人漏过一句,说要沿着山脚,新修一条直通县城的柏油路。”
这话一出来,屋里几个人眼皮子猛地一跳。
周正阳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声音响亮。
“我的乖乖!那不就是给咱们量身定做的地儿吗!”
江晚也觉得这地方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
她脑子里,新厂房的图纸都开始一笔一划地勾勒了。
可陆大柱又猛吸了一口烟,刚舒展开的眉头,皱得比之前更深了。
“那块地,是村集体的。想用,得开村民大会,得全村老少爷们都点头才行。”
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把屋里火热的气氛浇了个透心凉。
第二天,作坊要扩建,看上了村后那块荒地的消息,真就跟长了腿似的,一个上午就跑遍了整个柳树湾。
江晚和陆亦川刚从那块地转悠回来,人还没进院子,就被一堵人墙给截住了。
带头的,正是那个万大娘。
她两手往腰上一叉,吊梢眼一斜,那股子不乐意的酸味儿,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江晚,我可听说了,你们两口子,是看上村后头那块宝地了?”
江晚脸上挂着客客气气的笑。
“万大娘,是有这么个想法。作坊实在太小了,想扩一扩,也能带着大家伙儿多挣两个钱。”
“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万大娘撇着嘴,一脸的不屑。
“那地是荒着,可也不是没用!我们家那几只羊,天天都在那儿打牙祭呢!你把厂房一盖,我家的羊上哪儿啃草去?”
旁边一个尖嘴猴腮的婆子也立马帮腔。
“可不是嘛!那地儿靠着山,我们平时还能去剜点野菜,捡点干柴火。你们全占了,我们上哪儿弄去?”
话里话外,全是自家那点蝇头小利。
江晚心里门儿清,这都是借口。
那几只羊,几把野菜,根本不是事儿。
说白了,就是见不得作坊好,见不得她江晚顺风顺水。
“大娘们,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
江晚不急不恼,慢条斯理地开口。
“也就是个想法,真要用那块地,肯定得开大会,听全村人的意见。要是大家伙儿不同意,我们再想别的辙就是了。”
她这话,软中带硬,把话头递了出去。
万大娘却不上这个套,她今天就是来找茬的。
“开会有啥用!你们现在是大老板,嘴皮子一动,村长都得向着你们。我们这些老婆子说话,谁听啊?”
她嗓门陡然拔高,把周围看热闹的村民都吸引了过来。
“那块地,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是全村人的!不能说给谁就给谁!你们这是明摆着占全村人的便宜!”
一顶“以权谋私”的大帽子,就这么严严实实地扣了下来。
陆亦川站在江晚身侧,脸已经冷得能刮下霜来,攥紧的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他往前踏出一步,刚要开口,衣角却被江晚轻轻拽住了。
江晚迎着万大娘挑衅的视线,脸上的笑意分毫未减。
“大娘,您这话可就重了。”
她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地是村集体的,不是我江晚家的,也不是你万大娘家的。到底怎么用,得全村人点头才算数。至于占便宜……”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圈围观的村民。
“作坊开起来,钱是进了我江晚一个人的口袋,还是大伙儿家里的男人女人,都往回拿了工钱?这便宜,到底是谁占了谁的?”
几句话,像几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扇得万大娘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江晚看着她憋得发紫的脸,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放得更缓了。
“当然,大娘们担心羊没地方吃草,野菜没处挖,这也是正经事。这样,等开会的时候,咱们把这些问题都摆在台面上,当着全村人的面,好好商量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保证不让大家伙儿吃亏,您看行不行?”
她这是把那个烫手的皮球,又客客气气、工工整整地踢了回去。
把问题公开化,拿到全村人面前去掰扯。
到时候,是几只羊几把野菜重要,还是全村人都能多一份进项重要,这笔账,谁心里还没杆秤?
万大娘“哼”了一声,自知再搅和下去也占不到上风,只能恶狠狠地剜了江晚一眼,甩手走了。
人潮散去,陆亦川才闷着声开了口。
“跟她们废这个话干啥。”
江晚转过头看着他。
“这不叫废话,这叫铺路。新厂房的路,得一步一步,踩实了走。”
她望着万大娘消失的方向,嘴角的弧度慢慢敛去。
她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想在柳树湾这块地上动土,得先平了某些人心里头那点过不去的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