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那句客观到近乎冷漠的评价，在院子里回荡。
他的问题，却比任何夸奖都更有分量。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江晚没有急着回答，她看了一眼旁边捂着腮帮子，既激动又后怕的陆大柱，又看了一眼后山的方向。
“秘密不在我这儿，雷少校。”
她的声音很平静。
“在山里，也在村里老辈人传下来的法子里。我们只是把科学的‘低温’，和咱们柳树湾的‘活水’结合了起来。”
活水？
雷鸣的眉梢动了一下，显然这个词超出了他熟悉的工业术语范畴。
王副部长立刻领会，满脸笑容地补充：“对对对，山泉活水！老祖宗的智慧！雷鸣同志，你看，柳树湾的同志们就是有这种钻研精神……”
“第一个问题，算你们勉强过关。”
雷鸣根本没理会王副部长的吹捧，他直接打断，将话题拉回了冰冷的现实。
“别高兴得太早。还有第二个。”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个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声音没有起伏地念着。
“高能营养糊。冷水冲泡，无结块。每百克热量不低于五百大卡，口感不能让战士产生抗拒心理。”
刚刚因为果干成功而升腾起来的些许热乎气，被他这几句话瞬间吹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的气氛，再次绷紧。
难题被原封不动地搬回了会议室。
这一次，屋子里没有了村民，只有江晚、陆亦川、周正阳和陆大柱四个核心人员。
周正阳拿着纸笔，脸色凝重地在上面计算着。
“五百大卡，这个热量标准非常高。单纯的谷物粉肯定达不到。必须加入高能量的物质。我初步的构想是，以炒熟的小麦粉和玉米粉为基础，增加脱脂大豆粉提供蛋白质，最关键的是，要掺入磨成极细粉末的脱水猪肉松和少量油脂粉末。”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为了营养均衡，还得加上胡萝卜粉、菠菜粉之类的脱水蔬菜。”
他一边说一边写，很快就列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的配方表，从营养学角度看，堪称完美。
陆大柱凑过去看，那些化学名词一个也看不懂，但他听懂了“猪肉松”三个字，顿时来了精神。
“有肉？那敢情好！肯定好吃！”
说干就干。
作坊里不缺原料，周正阳指挥着众人，用石磨将各种炒熟的原料磨成细粉，再按照他计算出的精确比例混合。
半天功夫，第一批实验品就出炉了。
灰褐色的粉末，闻起来有一股复杂的、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味道。
周正阳舀了一勺在搪瓷缸子里，冲入早就备好的山泉冷水，用筷子快速搅拌。
粉末很快溶解，变成了一杯稠糊糊的东西。
“成了！没有结块！”周正阳兴奋地喊了一声。
陆大柱早就等不及了，他抢过一个杯子，自己也冲了一杯，满满当当，吹了吹就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下一秒，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了一起。
“噗——”
一口糊糊全喷了出来。
“呸！呸！呸！这是啥玩意儿？！”
他满脸涨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拼命用袖子擦嘴。
“又腥又涩！那股子生豆子味儿直冲脑门！还有那肉，腻得慌，跟吃了一嘴猪油渣子似的！这哪里是给人吃的？这是喂猪的猪食！”
他一句话，把周正阳的兴奋浇了个透心凉。
周正阳不信邪，自己也端起杯子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才刚入口，他的眉头就死死地锁在了一起。
粗糙的粉末刮擦着舌头和喉咙，一股生涩的豆腥味和肉类的油腻感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古怪、令人作呕的味道。
他艰难地咽了下去，脸色比陆大柱还难看。
江晚也尝了，只一口就放下了杯子。
问题太明显了。
营养是够了，但战士也是人，不是只摄入数据的机器。
这种口感，别说补充体力，吃下去不影响士气就不错了。
“口感是关键。”江晚沉声开口，“再有营养，战士们不爱吃，甚至吃了反胃，那我们做的就是无用功，甚至是罪过。”
陆亦川一直没说话，他看着那杯让人难以下咽的糊糊，忽然想起了什么。
“我记得小时候生病，没胃口，娘会用山药和几块红薯，在锅里熬成糊。那东西不搁糖也甜丝丝的，很顺滑，喝下去胃里也舒坦。”
他的话，让陷入僵局的几个人都看了过来。
山药？红薯？
周正阳的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对啊！山药和红薯富含淀粉，本身带有天然的甜味，而且烘干磨成粉后，质地非常细腻，可以极大地改善口感，中和掉豆粉的涩和肉粉的腻！”
新的方向出现了！
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将早就储备好的山药干和红薯干，用最细的筛子反复研磨，再小心翼翼地掺入周正阳改良后的配方中。
新一批的营养粉，颜色变得柔和了一些，闻起来也多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再次用冷水冲泡。
陆大柱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又尝了一口。
这次他没吐。
“咦？”他咂了咂嘴，“顺溜多了！那股怪味儿淡了不少，还有点甜！”
成功了？
所有人心头一喜。
然而，周正阳却死死盯着杯子，脸色比刚才还要严肃。
他用筷子在糊糊里搅了搅，然后提了起来。
只见筷子头上，挂着好几个米粒大小、没能化开的疙瘩。
“还是有结块。”他低声说，声音里全是挫败感，“山药和红薯的淀粉，在冷水里溶解性不够好。我们用的石磨，磨得再细，也达不到工业级微粉碎的效果。”
他们反复调整配方，尝试了各种比例，甚至把石磨都快磨秃噜皮了，可那顽固的小结块，始终无法彻底消除。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院子门口传来吉普车熄火的声音。
雷鸣少校走了进来，手里依旧拿着那个笔记本。
他什么也没问，径直走到桌边，拿起一个干净的搪瓷缸子，舀了一勺粉，自己去水缸里舀了半勺冷水倒进去。
他用筷子不急不缓地搅动着。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住了。
搅动停止，雷鸣将筷子提起来，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几个沾在筷子上的、小小的、刺眼的疙瘩上。
雷鸣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放下杯子，没有尝，甚至没有再看一眼。
“士兵在野外，没有热水，甚至没有时间去慢慢搅匀。”
他转过身，看着江晚和周正阳，声音平直得像一把钢尺。
“如果连最基本的冲泡都成问题，热量再高，营养再好，也不过是一堆喂不进嘴里的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