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柳氏出了宫门,坐上国公府的马车。
车夫习惯性问了一嘴,是否要直接回府去,谁知柳氏却一脸高兴道:“去珍宝阁。”
车夫愣了一下,也不多问,应了声是,就驾车往珍宝阁去了。
柳氏端坐在软靠上,面上掩不住的高兴,随即又有些怅然。
高兴是因为女儿终于点头了。
柳氏原以为,自家宁宁素来恋家,听见六月定亲怕是还要嫌早。
没成想,方才女儿垂着眼,声音轻却清晰地说,不必等六月,就近挑个良辰吉日,尽快定下便是。
柳氏自然是高兴得不行。
永宁侯府门第相当,谢临那孩子又稳重可靠,盯着这门亲事的人家可不少。
如今京中局势不定,儿女婚事早一日定下,便早一日安心。
若是拖得久了,夜长梦多,保不齐就被哪家捷足先登,那才真是要悔断肠呢。
只是一想到这婚事一旦定下,那养了十几年的女儿也就快要出嫁了,多少有点不舍。
不一会儿,马车便稳稳停在了珍宝阁门前。
柳氏是来定头面首饰的。
虽说她已经提早为沈霜宁备好了丰厚的嫁妆,可柳氏总觉得还差些什么,尤其是这姑娘家出嫁的头面,更是半点含糊不得。
京中做买卖的没几个不认得荣国公夫人。
见是柳氏进门,伙计便恭恭敬敬地将其引到茶水间里。
“夫人稍等,小的去唤管事的来。”
柳氏微微颔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室内陈设。
梨花木的桌椅擦得锃亮,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兰草,清雅不俗,倒不像寻常商铺的茶水间那般敷衍。
这珍宝阁虽说在京中不算老字号,是近几年才在东市开起来的,却凭着款式新颖的首饰、独一份的料子,硬生生做成了东市生意最好的商铺。
更奇的是,京中那些眼高于顶的宗妇小姐,竟都爱往这儿跑,渐渐成了京中贵妇圈里颇受追捧的去处。
柳氏很敏锐,一眼便瞧出这珍宝阁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能在短短几年内笼络住半个京城的世家宗妇,背后定然有大人物撑腰,那东家的来头怕是不小。
柳氏收回了视线,并不好奇。
管他背后是谁,她今日来是为女儿挑头面的,只要东西好、合心意,其余的事,与她何干?
没等多久,一名女子挑帘而入,月白色的纱裙随着动作轻轻漾开,婀娜多姿。
对方自称“窈娘”,是珍宝阁的管事。
女子生得极美,连柳氏见了都不由得眼前一亮。
得知贵客是为府里姑娘挑嫁妆头面的,窈娘便知柜台里的寻常货色入不了眼,当即吩咐伙计:“去把后阁那几套新制的头面取来。”
柳氏看过几幅头面的样品后,都十分满意,当即大手一挥,定下一套。
两人算是相谈甚欢,窈娘笑道:“看来国公府好事将近,窈娘先在这儿恭喜夫人了,就是不知,是贵府哪位小姐?”
按理说,亲事未正式定下前,这话原是不该对外说的。
但柳氏此刻满心欢喜,想着与永宁侯府的婚事早已议得七七八八,只差换帖定日子,便也没藏着掖着,笑着答了。
“原来是四小姐。”窈娘心下了然,随即笑意更深,“沈四小姐才貌双全,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配哪家都是天作之合,难怪夫人这般上心。”
谁不喜欢听漂亮话,柳氏被说得心头舒坦,脸上的笑意越发真切,又忍不住多吐露了一些。
窈娘听了,不由羡慕:“听夫人一说,才知四小姐与小侯爷原是这般有缘分,感情又好,果真是天赐良缘。”
柳氏见她是个伶俐人,便多了几分好感,随口道:“我瞧你这姑娘伶俐通透,也该到了适婚的年纪,可有许配给哪个好人家了?”
窈娘闻言,眼中难掩落寞,道:“未曾。”
“怎么会呢?”柳氏看着眼前容貌不俗的女子,怎么也不敢相信竟会无人求娶。
窈娘为柳氏添茶,敛眸道:“窈娘福薄,没有四小姐好命,我只是一介孤女,幸得贵人赏识,方可在这繁华之地安身立命,如今这般就已满足了。”
柳氏看着她的脸,看着看着,忽然眯起眼。
原本轻松的神情竟变得有些肃然,张口道:“我似乎在哪见过你......你是不是姓莫?”
窈娘听到这个姓氏,瞳孔骤然一缩,慌忙垂下了眼,故作镇定地一笑:“窈娘没有姓氏,夫人应是记错了。”
柳氏看出她在掩饰,却没有再追问,只是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没错,她一定没认错。
窈娘就是莫氏遗孤。
十多年前,江西最风光的商贾,莫过于柳、莫两家。彼时两族势均力敌,正商议着结为秦晋之好,将生意做大做强。
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灭顶之灾骤然而至——莫家满门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震惊朝野!
此案交由前镇抚司查办,时任镇抚使的袁振峰袁大人亲自督办。
当年镇抚司追查下去,查出此案竟和一个名叫“吴游”的游侠有关,可这凶徒犯下滔天大罪后便销声匿迹。
令人揪心的是,当年莫家废墟里,官府在堆叠的尸体中,竟意外发现了一个尚有气息的幼童!
后来听说这个孩子被那位袁大人收养,但养在何处,过得如何,无人得知。
更令人唏嘘的是,袁大人最后也被吴游残忍杀害。
对方杀了袁振峰后,再次潜逃,直到不久前,才被镇抚司缉拿归案。此事柳氏还特地打听过的。
柳氏还记得,那位莫夫人生得倾国倾城,当年她只远远见过一面,那惊鸿一瞥,便记了十几年。
而那吴游灭了莫家的原因也很荒唐,仅仅是因为莫夫人不愿跟他风餐露宿,转头嫁去了莫家,他便心生嫉恨,就犯下了如此可怕的杀孽。
如今再看眼前的窈娘,眉眼间那抹藏不住的神韵,与记忆中那位莫夫人,简直如出一辙。
柳氏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不过看窈娘如今过得很好,柳氏也没去提她的伤心事,就当没认出来。
想到还要为丽妃的事去票号一趟,柳氏也就不多待了。
窈娘立在珍宝阁门前,目送柳氏远去,深陷掌心的指甲许久才缓缓松开。
她几乎快忘了自己原来姓什么。
莫家被灭后,她被义父收养在田庄,取名字中的“幼”字,化名窈娘。
知道她身份的人没几个。
如果袁大人没有收养她,他也不会死。
她对燕王府有愧,对萧世子有愧,对袁振峰更是愧疚至深,所以总想多做点什么弥补。
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是哪天让她为燕王府去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窈姑娘,这国公夫人也没给个期限,这头面还来得及吗?”伙计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
窈娘回过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平静道:“让师傅们尽快做好吧,我看也快了。”
伙计“哦”了一声。
窈娘心想着,沈四小姐也于世子有恩,既是四小姐要有大喜事,定要让师傅们把那套头面做得再精细些,另外还得备份体面的贺礼才是。
窈娘转身回了铺内,又对伙计道:“吩咐下去,四小姐那套头面用料不必省,照着最好的来。”
于是。
国公府四小姐要定亲的消息,便传到了珍宝阁背后,真正的东家耳朵里。
“她要跟谢临定亲了么?”萧景渊似是呢喃。
窈娘为他沏茶,问他意见:“世子觉得备下什么贺礼才好?”
萧景渊垂着眼帘,手指微曲抵在额角,漠然良久,才道:“你看着办吧。”
窈娘应了声“是”,这才察觉出世子神情不对,不由心下生疑。
小侯爷和四小姐结为两姓之好,这不是好事么?
-
东宫。
太子妃请了沈霜宁和景瑜一同来做客。
三人坐在水榭里闲聊。
太子妃的气色依旧不太好,宫人刚端了药来给她,她习以为常地喝了下去,又往嘴里塞了颗蜜饯。
桌上摆着不少点心,色香俱全,太子妃却只吃了一块桃花糕,便静静看着景瑜吃。
“公主殿下的胃口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太子妃似是松了口气般说道。
“我......我是不是吃得有点多了?”景瑜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太子妃忍不住笑了,将装着桃花糕的点心往前推了推:“本就是为殿下准备的,还怕你不喜欢呢,爱吃就多吃些。”
景瑜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又伸手去抓桃花糕,末了还说道:“你真好。”
原以为淑贵妃病逝,对景瑜的打击定会很大,可见她还能吃吃喝喝,眉眼间也透着从前见不到的阳光时,太子妃是有些欣慰的。
随即又看向公主身旁容色明艳的女子,莞尔道:“四姑娘今日话少了些,可是有什么心事?”
沈霜宁回神,摇了摇头:“没什么。”
看着太子妃略显苍白的面容,沈霜宁忽然想起妙手堂的慕渔,便提议向太子妃引荐。
太子妃知道她是关心自己,也没拒绝她的好意,莞尔道:“那下次得空,我便见一见你的说女大夫,看她是否真有你说的这么神奇。”
话是这么说,太子妃却不抱任何希望。
只因天下名医她看过不知凡几,可得到的都是药石无医的结果,没用的。
“太子哥哥怎么不在?”景瑜随口问道。
太子妃道:“他忙,出宫去了。”
景瑜“哦”了一声,也不问了。
不多时,水榭外走进来一名宫女,俯身在太子妃耳边说了句什么。
沈霜宁看到太子妃的神色明显柔和了几分,应该是太子回来了。
只见太子妃起了身,温声道:“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再过来。”
太子妃往水榭台阶下走去,蓦地又停了停,紧接着回头看向沈霜宁,招手唤她过来。
沈霜宁便走到她身旁,太子妃轻轻拉着她的手,轻声道:“今日其实是太子的生辰,但他一向不喜欢操办这些,我便想着煮碗长寿面给他。”
“可我这嘴吃什么都没味道,怕做得不好,你先替我尝尝看,可好?”太子妃一双眼睛清澈温柔。
沈霜宁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她回头看了眼还坐在原处的景瑜,景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你们有事就去忙吧,我有吃的就行了。”
沈霜宁便和太子妃走了。
到了小厨房,太子妃很快做好了一碗长寿面,她盛了一小碗给沈霜宁,道:“快试试如何。”
沈霜宁挽起衣袖,弯下腰,捏着汤匙尝了口汤,然后道:“有点淡了。”
说罢她替太子妃添了点盐下去,再加了点香料,又尝了尝:“嗯,现在可以了。”
沈霜宁从一旁拿了寿碗来,小心翼翼地盛好。
太子妃全程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道:“听说四姑娘跟永宁侯府世子在议亲了。”
沈霜宁顿了顿,抬眸看向太子妃,含笑应了声“是”,随即才觉出太子妃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对。
沈霜宁缓缓收了笑容,不解道:“有什么问题么?”
太子妃先是让周围的侍从退下,又将门关了起来,才走到沈霜宁身边,低声道:“你可知道谢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