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守使府衙的书房，灯火彻夜未熄。
秦烈端坐在宽大的玄铁木书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军报，而是几张绘制精细、却带着明显修改痕迹的图纸——改进型神机弩的机括结构图、一种设想中的小型投石索盘草图、以及…几张简易却实用的屯田水利布局图。
青铜古镜碎片被随意搁在图纸一角，在跳动的烛火下，那些玄奥的暗金纹路仿佛也在无声流淌。
他指尖沾着朱砂墨，在神机弩的弩臂结构上重重圈了一下，眉头紧锁。北疆缺铁，尤其是优质的精铁。
匠作司王铁锤昨日还苦着脸来报，库存的精铁只够支撑半月产量。没有足够的弩箭，再好的神机弩也只是摆设。
后勤司萨迪克倒是拍着胸脯保证商路畅通，但胡商带来的货物多以西域香料、宝石、毛皮为主，精铁这等战略物资，流入量杯水车薪。
力量，根基，都卡在这该死的资源上！秦烈烦躁地将笔掷下，朱砂在图纸上溅开一小点刺目的红，如同他此刻焦灼的心头血。
窗外，北疆特有的朔风呼啸着卷过庭院，带着哨音，像草原饿狼的低嚎。金狼部拓跋宏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没有强军，没有资源，这新生的基业，不过是沙上堡垒。
笃笃笃。
谨慎的敲门声响起。
“进。”
萨迪克那张精明中带着一丝疲惫的脸探了进来，随即整个身子灵活地闪入，反手轻轻掩上门。他身上华丽的锦袍沾染了些许旅途的风尘，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猎手发现珍兽般的兴奋。
“尊贵的伯爷，打扰您了。” 萨迪克抚胸行礼，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其中的激动，“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秦烈抬眼，烛光映着他沉静的眸子：“说。”
“成了！”
萨迪克快步上前，几乎是凑到书案边，低声道：“‘沙狐’商队！您还记得吗？西域‘火驼城’最大的商队！他们的主事，哈桑老爷，亲自来了！就在城外驿站！带着整整三十驼队的货！精铁！上好的西域雪花镔铁！还有大批的药材，里面就有您之前提过、阿依娜药师特别标注的‘赤阳花’和‘地火藤’的根茎！还有…还有您要的西域良马种公！足足二十匹！”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敲在秦烈心坎上。精铁！稀缺的药材！良马种公！这正是北疆三城，尤其是他秦烈此刻最渴求的战略资源！
“条件？” 秦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只有指节在铁木桌面上无意识的叩击泄露了一丝急切。
萨迪克脸上的兴奋稍敛，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哈桑老爷…是个真正的商人。他看到了苍狼城的变化，看到了伯爷您的…威势。但，他也看到了风险。金狼部在草原西陲活动频繁，劫掠商队的事时有发生。他要求…更高的利润。精铁价格，要在我们之前约定的基础上，再上浮三成。药材和种马…价格也颇为坚挺。而且…”
他顿了顿，观察着秦烈的脸色，“他希望能得到您，武威伯，亲笔签署的通关文牒和贸易特许状，确保他的商队在北疆三城，乃至将来可能的更广阔区域，享有优先权和一定的…免税额度。”
狮子大开口！
秦烈眼中寒光一闪。上浮三成？还要免税特权？这哈桑，是把北疆当成予取予求的肥羊了！
“告诉他，”
秦烈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丝金戈之气，“北疆欢迎诚信的商人，但本座不养贪婪的秃鹫。精铁价格，按原议，一颗铜板也不加。药材和种马，本座按市价溢价一成收购，已是看在萨迪克你的情面和首次大宗交易的诚意。至于通关文牒和特许状…”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烛火都似乎暗了一瞬。
“可以给。但，优先权只限于北疆三城。免税？免谈！商税乃军资根本，一分一厘都关系着北疆将士的性命！不过…”
秦烈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诱惑的锋锐，“本座可保证，持有此牒状的商队，在北疆三城地界，受镇守使府庇护！若有草原匪类敢动他一支驼铃，本座亲率铁骑，屠其部落！此诺，价值几何，让他自己掂量！”
萨迪克听得心头一凛，随即涌起狂喜。
伯爷这招高明啊！硬气地压住了价格，却抛出了更诱人的安全保障！在这兵荒马乱的北疆，一支受镇守使府武力庇护的商队，其价值岂是区区几成利润可比？
“伯爷英明！小人这就去转告哈桑老爷！他若识相…” 萨迪克眼中精光闪烁。
“带他来。” 秦烈打断他，重新靠回椅背，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就在前厅。本座倒要看看，这位‘沙狐’主事，是狐是虎。”
一个时辰后，镇守使府前厅。
肃杀之气被刻意收敛，但仍能从侍立两旁、按刀挺立的亲卫营锐卒那冰冷的目光中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厅内燃起了上好的银霜炭，驱散了北疆的寒意，空气中飘散着提神的松柏香。
萨迪克陪着一个身材高大、裹着厚实白熊皮裘的老者走了进来。老者约莫六十许，头发花白，面容精瘦，眼窝深陷，一双褐色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闪烁着老狐狸般的精明与久经风霜的沉稳。
正是“沙狐”商队的主事，哈桑。他身后跟着两名体型彪悍、太阳穴高高鼓起的西域护卫，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尊贵的武威伯大人，哈桑·伊本·阿卜杜勒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愿真主的光辉永远照耀您伟大的事业！” 哈桑右手抚胸，行了一个标准的西域礼节，声音洪亮，带着异域腔调，礼数周全，挑不出毛病。
秦烈端坐上首，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落在哈桑身上：“哈桑主事，远道而来，辛苦了。坐。”
没有多余的客套，开门见山。
哈桑依言在客位坐下，熊皮裘敞开着，露出里面华贵的丝绸内衬。他脸上堆着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伯爷的威名，如同草原上最迅猛的金雕，早已传遍西域诸城。哈桑此番前来，是抱着十二万分的诚意，希望能与伯爷建立长久的友谊与…繁荣的贸易。” 他特意在“繁荣”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萨迪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捏了把汗。
“本座喜欢诚意。” 秦烈端起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从容，“萨迪克已将你的来意转达。精铁、药材、种马，本座都要。数量，多多益善。”
哈桑笑容不变：“伯爷豪气！沙狐商队，最不缺的就是货物。只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如今路途不靖，金狼部的饿狼们四处游荡，商队损失惨重，这成本…实在是…唉。”
他长长叹息一声，目光却紧紧盯着秦烈的反应。
“成本？” 秦烈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的大厅里格外清晰。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哈桑身后的两名护卫。
“哈桑主事所谓的成本，是指需要雇佣更多像你身后这两位…嗯，身手不错的护卫所需的佣金吗？”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带着浓郁血腥气息的微弱气场骤然从秦烈身上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浸透了整个前厅！
哈桑身后的两名西域护卫脸色骤变！他们只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压力当头罩下，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呼吸都变得困难！
眼前仿佛出现了尸山血海的幻象，浓烈的杀气刺激得他们汗毛倒竖！两人下意识地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如铁，体内真气本能地疯狂运转抵抗，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从鬓角滑落！
噔！噔！噔！两人竟不受控制地齐齐后退三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再看向上首那位年轻伯爷的眼神，已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骇与恐惧！
武师威压！铁血之势！
虽然只是雏形，但结合秦烈阵斩宗师的赫赫凶名，足以瞬间击溃这两名最多武者巅峰护卫的心防！
哈桑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圆滑世故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惊惧。他身后的护卫实力如何，他最清楚！竟被对方一个眼神、一丝气势就逼退！这秦烈…比传闻中更加可怕！
“伯…伯爷…” 哈桑的声音有些干涩。
“成本？”
秦烈缓缓收回那丝气势，厅内压力顿消，仿佛刚才的窒息感只是一场幻觉。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本座给你的，是北疆三城的秩序，是镇守使府的庇护！持有本座文牒，挂着‘武威伯’令旗的商队，只要在北疆地界，本座保你货物安然，驼铃无损！这，值不值你那所谓的‘成本’？”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锁定哈桑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至于金狼部的饿狼…他们若敢伸爪子，本座不介意用他们的头骨，给哈桑主事你的商路…铺一段新路！”
平静的话语，却蕴含着尸山血海的恐怖杀意！
哈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年轻伯爷话语的真实性！阵斩宗师的凶人，屠几个草原部落，绝非戏言！
“值！值！太值了！”
哈桑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堆满了比之前真诚百倍的笑容，甚至带着一丝谄媚，之前的算计和抬价心思荡然无存，“伯爷的庇护，万金难求！是哈桑老眼昏花，不识真神！精铁，就按伯爷说的原价！药材、种马，溢价一成，绝无二话！沙狐商队愿与伯爷结永世之好，所有货物，优先供应北疆！”
他转向萨迪克，急切道：“快！快把契约文书拿来！按伯爷的意思，现在就签！”
萨迪克心中大定，脸上笑容绽放：“哈桑老爷爽快！文书早已备好！” 他立刻从怀中取出准备好的羊皮卷契约和笔墨。
秦烈看着哈桑态度的瞬间转变，心中冷笑。商人重利，更畏威。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道，没有足够的力量震慑，再好的条件也只是待宰的肥羊。他需要西域的资源，但绝不容许对方骑在自己头上吸血。恩威并施，才是驭下之道。
契约签订得很顺利。哈桑几乎是抢过笔签下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了商队独特的火漆印章。他小心翼翼地将秦烈亲笔签署、加盖了镇守使府大印的通关文牒和贸易特许状贴身收好，仿佛捧着无价之宝。这张纸，就是沙狐商队未来在北疆畅通无阻的护身符！
“伯爷，第一批货物，精铁三千斤，赤阳花根茎五百斤，地火藤三百斤，还有那二十匹‘火云驹’的种公，明日一早便可运入城中匠作司和医毒坊！”
哈桑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压低声音，“另外…小人商队此次东来，途中确实遭遇过几股游骑骚扰，看装束和行事，极似金狼部的人马。他们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拦截什么重要的东西往东边送。小人特意留意了他们的活动范围，大致在野马原和落鹰峡一带…”
金狼部！拦截？往东？
秦烈眼神骤然一凝！往东…是通往帝都的方向！难道…
“消息很有价值。” 秦烈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萨迪克，给哈桑主事安排最好的客院休息。所需补给，后勤司全力供应。”
“谢伯爷！” 哈桑心满意足地行礼告退。
厅内再次安静下来。秦烈看着契约上鲜红的印章，心中并无多少喜悦。精铁药材固然解了燃眉之急，但哈桑最后那句关于金狼部动向的话，却像一根刺扎进他心里。拦截往东的东西…帝都方向…会是什么？
“大人！” 林风的身影如风般卷入厅内，脸色凝重，手中捏着一封插着三根黑色鹰羽的密信！“军情司急报！帝都方向，八百里加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