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彻底的混乱!
矿坑入口处,被炸塌的山体如同巨兽狰狞的伤口,裸露的岩石与泥土混合着积雪,形成一道陡峭的障碍,将原本狭窄的山路彻底堵死了一半。几具铁浮屠重骑的残骸被巨石死死压住,扭曲的钢铁缝隙中渗出暗红的血水,凝固在冰冷的石面上,触目惊心。更多的铁浮屠士兵在塌方造成的震荡和碎石滚落中乱了阵脚,沉重的塔盾歪斜着,战马惊惶地嘶鸣,原本严整的钢铁阵线被撕开了一道道混乱的口子。
而更远处,通往野狐峪方向的山路上,沉重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马蹄声正急速迫近!数量之多,远超之前的百人队!一面巨大的、在风雪中猎猎作响的黑色狼头大纛,如同死亡的阴影,正朝着矿坑方向急速压来!那是金兀术亲率的铁浮屠主力!真正的钢铁洪流!
“冲过去!别回头!钻进林子!快!”李岩的吼声如同受伤猛虎最后的咆哮,撕裂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浑身浴血,左肩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燃烧着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他手中的佩剑早已卷刃,却被他死死攥着,指向矿坑侧面那片林木相对茂密、坡度陡峭的山坡——那是绝境中唯一的生门!
话音未落,他已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了出去!目标直指混乱铁浮屠阵列中一个因躲避滚石而暴露出的缺口!那里,两名刚刚从地上爬起的铁浮屠步兵,正有些茫然地试图重新举起沉重的塔盾。
墨衡紧随其后,怀中紧裹着那块用破布层层包裹的矿石样本,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硌着他的胸膛,仿佛提醒着他这一切牺牲的意义。他左手紧握精钢短匕,右手则下意识地按在腰间——那里塞着最后两个未点燃的毒烟竹筒,是他仅存的、能制造一丝混乱的底牌。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李岩冲击的方向,大脑在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飞速运转,计算着每一个可能的阻碍和闪避路线。
“跟紧大人!冲啊!”残存的二十几名护卫和矿工,如同被逼到绝境的狼群,爆发出最后的血性。他们大多带着伤,步履踉跄,眼神却充满了不顾一切的决绝。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疲惫,他们紧跟着那道浴血的身影,化作一股决死的尖刀,狠狠刺向混乱的敌阵!
“拦住他们!”一名铁浮屠军官终于从最初的惊愕中反应过来,发出沉闷如雷的咆哮。他头盔的眼缝处还残留着之前毒烟造成的惊悸,但此刻被更大的威胁——主力将至而未能完成围剿的恐惧所取代。
附近的几名铁浮屠步兵闻声,立刻试图转身封堵缺口,沉重的塔盾相互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滚开!”李岩已然冲到近前!他根本不与那厚重的塔盾硬撼,身体猛地一个矮身侧滑,如同泥鳅般从两面塔盾即将合拢的缝隙中钻了过去!卷刃的佩剑带着全身冲刺的力量和重量,毒蛇般刺向一名铁浮屠步兵因举盾而暴露的膝弯内侧!
噗嗤!
锋利的剑刃穿透相对薄弱的皮甲和内衬,狠狠贯入!
“呃啊!”那士兵发出一声惨叫,庞大的身躯瞬间失去平衡,轰然跪倒在地,手中的塔盾也歪向一边。
缺口瞬间被撕开!
墨衡眼中寒光一闪,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身体如猎豹般加速前冲!就在另一名铁浮屠步兵惊怒地挥动短柄战锤砸向李岩后背的瞬间,墨衡手中的短匕化作一道寒光脱手飞出!
嗤!
短匕精准地射入那士兵手腕关节的皮甲缝隙!
“啊!”士兵吃痛,战锤挥击的力道顿时偏斜,擦着李岩的后背砸在地上,碎石飞溅!
“走!”墨衡低吼一声,一把抓住李岩的手臂,两人踉跄着冲出了塔盾的封锁线!身后,残存的抵抗者们也如同决堤的洪水,嚎叫着从这个被鲜血撕开的缺口涌了出来!
“放箭!快放箭!”铁浮屠军官气急败坏地嘶吼。
零星的箭矢从后方射来,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一名落在最后的矿工被利箭贯穿后心,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另一名护卫肩头中箭,却咬牙一声不吭,拖着伤腿拼命向前爬去。
“进林子!”李岩反手推开墨衡,转身面对追兵,将卷刃的佩剑横在胸前,用身体为最后的幸存者断后。他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扭曲,眼神却异常平静,那是看透生死后的决然。“墨衡!东西…带出去!活着…回京!”
墨衡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看着李岩那如同磐石般挡在箭矢与追兵前的背影,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没有丝毫犹豫,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片越来越近的、象征着渺茫生机的山林冲去!怀中的矿石样本沉重无比,仿佛承载着身后所有逝去生命的重量。
嗖!噗!
一支劲箭擦着墨衡的耳畔飞过,狠狠钉在前方的树干上,箭尾兀自颤抖!
更多的箭矢追射而来!墨衡凭借着本能和最后一丝体力,在嶙峋的山石和稀疏的树木间做着不规则的闪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他能听到身后传来金铁交鸣的激烈碰撞声,李岩那压抑着痛苦的闷哼,以及铁浮屠士兵愤怒的咆哮…
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那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最后一丝力气就会彻底溃散。
终于,冰冷的、带着腐朽落叶气息的空气扑面而来!墨衡一个踉跄,扑进了茂密林线的阴影之中!他立刻顺势翻滚,躲到一棵巨大的冷杉树后,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泥土和松针味道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刺激着他灼痛的肺叶。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向矿坑方向。
只见李岩背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单手挥舞着那把已经彻底变形的佩剑,死死挡在狭窄的林线入口处。他的身前,已经倒下了两具铁浮屠步兵的尸体。但更多的铁甲士兵正围拢上去,沉重的塔盾步步紧逼,如同钢铁的囚笼。李岩的身影在那巨大的压力下显得异常渺小,却如同钉死在礁石上的磐石,寸步不退。
一支冷箭从侧面刁钻地射来,狠狠扎入李岩的大腿!
李岩身体猛地一晃,却硬生生站住,反手一剑劈开刺来的骑枪,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他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每一次格挡都显得无比艰难。
墨衡死死咬住嘴唇,鲜血的咸腥味在口中弥漫。他颤抖的手摸向腰间的毒烟竹筒,火折子就在怀中。他不能…不能看着李岩这样死去!即使冲出去是送死…
就在这时,矿坑入口处,那片移动的、如同乌云压顶般的钢铁洪流终于抵达!巨大的狼头大纛在风雪中招展,为首一名身形异常魁梧、全身覆盖着更加厚重狰狞板甲的骑士勒住战马。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扫过被堵住一半的矿坑入口,扫过山林边缘那还在浴血奋战的最后抵抗者,最后,落在了那具被墨衡击杀的铁浮屠军官尸体上。
“废物!”金兀术的声音透过狰狞的面甲传出,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怒和轻蔑。他猛地一挥手,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传令!巴特尔(baatar)!带你的‘猎犬’,给我搜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个叫墨衡的南蛮!他手里的东西,必须拿到!其他人,清理矿洞,不留活口!把这里发生的一切,给本都统查清楚!”
“遵命!”一名脸上带着狰狞刀疤、如同人熊般壮硕的北狄将领(巴特尔)狞笑着领命,立刻点齐了数十名同样身穿轻便皮甲、背负短弓劲弩、眼神如同饿狼般凶狠的夜不收精锐,如同鬼魅般散开,朝着墨衡消失的山林扑去!
金兀术的目光再次投向山林入口。那里,李岩已经身中数箭,浑身浴血,手中的剑早已不知去向。他背靠着岩石,徒劳地用拳头砸向逼近的塔盾,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口中似乎喃喃着什么。
一名铁浮屠步兵举起了沉重的钉头锤…
金兀术冷漠地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碍眼的虫子。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野狐峪夜不收带回的“密信”和那关乎铁浮屠命脉的“矿石”所占据。
山林深处,墨衡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一声悲鸣硬生生堵在喉咙里。他最后看了一眼李岩那浴血不屈的模糊身影,以及那如同跗骨之蛆般扑入山林的夜不收猎犬,猛地转身,将怀中的矿石样本抱得更紧,如同融入阴影的幽灵,朝着山林最深处、最陡峭、最不可能的方向,亡命奔逃!冰冷的泪水混合着汗水血水,无声地滑过他沾满污垢的脸颊。
靖王府:密信观星
靖王府,观星台。
夜色已深,寒风呼啸,吹动着赵睿身上玄色蟒袍的下摆。他负手立于高台边缘,仰望着墨蓝天幕上璀璨的星河。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点点寒星,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轻微。
“王爷。”玄甲卫统领癸九(Gui Jiu)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无声地出现在赵睿身后三步之外,躬身行礼,双手呈上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信。
赵睿没有回头,只是伸出了手。密信落入他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中。他指尖微动,轻易地捻碎了火漆,抽出信笺。借着观星台上特制的、光线柔和却足以视物的长明灯,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信上的内容。
信是潜伏在西北边军高层的心腹所发。内容详尽记录了发生在黑云川矿坑的惊天变故:北狄铁浮屠夜袭矿坑、守将李岩及矿工殊死抵抗、神秘爆炸物重创铁浮屠前锋、一种诡异的幽蓝色毒烟造成大量杀伤…以及,最关键的信息——墨衡携带某种特殊矿石样本突围,北狄金兀术震怒,派出精锐夜不收全力追杀!同时,信末附上了一则未经证实的、却足以让赵睿瞳孔微缩的流言:野狐峪附近,似乎发现了胤帝赵琰私通北狄小部、图谋铁浮屠甲胄之秘的“证据”!
赵睿的目光在“墨衡”、“矿石样本”、“幽蓝毒烟”、“胤帝通敌证据”这几个词上停留了数息。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唯有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金兀术…急了。”他低语一声,声音平淡无奇,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
癸九垂手侍立,如同雕塑,静待指令。
赵睿将密信凑近长明灯的灯焰。跳跃的火舌瞬间吞噬了薄薄的纸张,化作一小团灰烬,被寒风卷走,消散在无边的夜色中。
“墨衡…必须活着回京。”赵睿的声音响起,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手里的东西,和他这个人,对本王…有大用。至于北狄人发现的那些‘证据’…”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讥诮,“派人‘帮’他们一把,务必让这盆脏水,结结实实地泼到咱们那位…好侄儿的头上。要快,要狠,要让他…百口莫辩。”
“遵命!”癸九沉声应道,身影微微一动,便欲退下执行。
“等等。”赵睿忽然叫住了他。他再次抬头,望向浩瀚的星空,目光似乎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在西北那片浴血的山川之上。
“告诉下面的人,”赵睿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星辰共鸣的韵律,“天象有异,西北杀破狼星动,主兵戈大凶,恐有…天狗食日之兆。让钦天监的‘自己人’,该动一动了。”
癸九眼中精光一闪,瞬间明白了主子的深意:“属下明白!定让这‘天谴’之兆,响彻京师!”
赵睿挥了挥手。癸九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观星台的阴影之中。
高台之上,只剩下赵睿一人。寒风凛冽,吹动他玄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他独立于这天地之间,仰望星河,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整个京都的万家灯火,也倒映着那即将因西北矿坑一点星火而席卷天下的惊涛骇浪。
玉玺下的心跳,亡命徒怀中的矿石,朝堂上被斥退的“天道”…三条看似不相交的命运之线,在惊雷破甲的血色黄昏后,终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拧在了一起,共同指向那深不可测的旋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