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一道窈窕地身影静静地站着，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知道门缝里那一道光，仿佛从未真正为她亮过。
屋内的低泣声逐渐止歇，取而代之的，是沈一衡那双靴子在地板上轻轻转动的声音。
他没回头，也没有第一时间发现她。或许是察觉到了身后的气息，他只是轻轻一顿，才在空寂中缓缓开口：
“你听见了？”
“我就知道这里的动静这么大，你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翠没有答话，眼泪却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落在她身前那双绣着细莲花纹的布鞋上。她咬着唇，像在忍耐，又像在质问——可质问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真的就是秋莺？”她的声音轻到几不可闻，却带着一种失重的悲哀。
沈一衡转过身，眼神沉静。他的眼眸里倒映着翠的面庞——那张被姥姥诅咒、被记忆污染、又被悲剧深深刻进命运的脸。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他语气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只是……不想承认。”
翠轻轻颤了一下，她眼眶微红，声音发涩：“可她是我师父啊……她教我唱戏……教我如何运气、吐字、抬眼、收腔……她每次打我板子的时候都说——‘你不准用眼睛骗我，你心里要有戏’……”
“我...的生父是岛国人，母亲是梨园的女人，她被侵犯后生下了我，不堪受辱，便匆匆赴了黄泉，可以说我从来没有感受过一天父母的关爱。”
“我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像是被狗一般呼来喝去，是师父给了我关爱，她告诉我，我的母亲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看着台上的角唱戏。”
“她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她说，‘嗓子不干净没关系，戏要唱得有人味’。”
“她说，‘将来你也会有一天站上这个舞台，届时观众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要对得起捧你的一分一毫。‘”
“她是那样通透，可却被烧死在了4月4号的那场大火中。”
翠说到这儿时，声音已是哽咽，双肩不由自主地颤着，仿佛那些旧日片段正一一浮现于眼前。
“可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抬起头，眼神痛苦而迷茫，“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让我在一个假的梦里待那么久？”
沈一衡走近两步，却仍保持着一点距离。他的目光如水，却藏着刀锋。
“因为她也在骗自己。”他说，“她怕一旦说出口，这场梦就醒了。那时候，她什么都没有了。”
“你以为她把你当替身，其实……她是在用你，安慰那个唱戏的自己。”
翠怔住，像是被什么击中般站立不动。
夜风忽然卷过长廊，门帘掀起一角，屋内那堆焚烧未尽的旧剧本，发出一声轻响。那灰烬之中，一页被烧得半残的纸面轻轻翻起，露出歪斜而熟悉的墨迹：
“梦里人间三两声，戏终无问是与非。”
翠默默地看着那页残稿，半晌才慢慢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行字，动作像是碰触某种快要消散的温度。
“她一生唱戏，到头来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出最悲的折子戏……”她低声道，眼中浮出空洞般的悲凉，“那我呢？我还剩下什么？”
“你不是她。”沈一衡的声音落下，斩钉截铁，“她的梦醒了，你的还没开始。”
翠抬眼，望着他。他眼中的光如同残烛，但却在这昏黄的深夜里，给她撑出了一点不曾有的安稳。
“你还可以唱下去，用你自己的腔调，用你自己的路子。”
“那她呢？”翠忽地问，“她最后……会被拔除吗？”
“哦？你知道？”
翠沉默良久才轻轻点了点头，本来不知道的。
“我这两个晚上做了两个梦，梦里...都是你，我看着你死了七次，从最开始一见到我就大叫着‘「稻草人」在哪里？我要拔出你’，到最后越来越入戏，我......猜到了些什么。”
“我感觉...你也入戏了。”
沈一衡静了片刻，才道：“她已经不再是异端。”
翠怔住，睫毛轻颤。
“她被梦吞了，也被记忆缝合了……最后那一场戏，是她自焚前留下的‘压轴’，是她用尽全部意志拼死演完的终场。”沈一衡眼神幽深，“她不是被拔除的，她是——谢幕的。”
“本来就已经死的她，不知道你许下了什么愿又可以站在这里，但是这应该也不是她所想的，带来的未必是幸福。”
屋檐上风铃轻响，像有人在夜里无声叩问。
翠缓缓闭上眼，泪水终于停了。
她低声道：“那就让我来收个场吧……她这一生苦，唱了半辈子戏，也该有人给她唱回去。”
“唱给谁？”沈一衡问。
翠睁开眼，眼神前所未有地清亮。
“唱给那个曾经在戏台下，为她点灯拢袖的民国男人。”
“也唱给那个夜里，从火里爬出，却再也找不到她的孩子。”
“还唱给自己——唱给那个站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的我。”
沈一衡望着她，没有说话，只轻轻一点头。
——而就在这时，门内那台早已熄灭的留声机忽然“咔哒”一声，自行转动了一下。风里，传出一道模糊断续的戏腔：
“……谁说旧梦不堪捱，借君一曲，再入怀……”
啪。
台上的油灯被打翻，炙热的火浪冲天而起，将那断断续续的戏腔吞没，依稀间有个绝世名伶在火中起舞。
“姥姥！？师父？！！！”
“看来她做出了选择，这一曲该唱的人不是你。”
“别进去了，是她选择了这一切，至少让她清醒的走。你知道的，这一切从来都无法改变，从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便注定了。”沈一衡难得的没有调侃，一把拦住翠，眼神有些缥缈，望着身后燃起的熊熊大火淡淡开口。
“她要唱这一折，唱到梦醒——唱到她与那段命运，彻底别过。”
“有空，出去走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