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污水带来的短暂清醒,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水银毒素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血脉疯狂侵蚀,带来深入骨髓的麻痹和阵阵眩晕。左臂石化的沉重感已蔓延至肩胛,每一次尝试移动都牵扯着僵死的神经,带来撕裂般的钝痛。后背矛创深处,那冰冷的感觉愈发清晰,仿佛有冰块在体内缓慢凝结。仅凭着一股淬炼到极致的意志,柳致才勉强维持着意识没有彻底沉沦。
他背靠着冰冷潮湿、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土墙,将那张硝制坚韧、绘制着“骊山北麓秘道”的深褐色羊皮图,用染血的布条仔细缠裹,深深塞进贴身的衣物最里层。那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心口,是黑暗中唯一的坐标。染血的铁证——陈墨通敌信、神机构陷书、构陷纪要——被他用防水的油布(从文牍袋内衬撕下)重新包裹,紧紧缚在胸前,外面再缠上层层破布遮掩。青铜匣依旧沉寂,紧贴小腹,是最后的底牌。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剧烈的喘息在死寂的义庄里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腐朽气息。他强迫自己闭上仅存的右眼,试图捕捉黑暗中任何一丝危险的讯号。
然而,最先传来的,不是声音。
是气味。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异样甜香**,混合在浓重的腐朽与潮湿土腥味中,如同毒蛇吐信般悄然钻入鼻腔!
柳致瞬间警醒!兵王对危险的本能如同炸开的冰锥,刺穿疲惫与麻木!这不是义庄该有的味道!这是……迷烟?毒烟?!
他猛地屏住呼吸,身体如同受惊的壁虎般紧贴地面,仅存的右眼在黑暗中骤然睁开,锐利如鹰隼!
几乎在他动作的同时!
义庄坍塌的院墙缺口处,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烟雾,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们动作迅捷如电,落地无声,紧贴着断壁残垣的阴影快速移动,分工明确,如同最精密的杀戮机器。两人扑向柳致刚刚藏身的棺材角落,另外两人则如灵猫般窜向义庄深处,目标直指那排停尸木台!
不是普通的士兵!是真正的杀手!追踪的高手!
柳致的心沉到谷底。赵胤和那些觊觎“长生肉”的人,派出了真正的猎犬!这些人的追踪术和潜行能力,远非普通军队可比!他们竟然这么快就嗅到了义庄这个灯下黑!
他蜷缩在墙角最深的阴影里,如同融入了冰冷的土坯。身体紧绷到极致,却又如同死物般毫无声息。右手,悄然扣住了怀中那枚边缘早已被鲜血浸透、冰冷锋利的竹简残片。左手石化,沉重地垂在身侧。
扑向棺材角落的两个黑影动作极其谨慎。一人持短刃在前,另一人手持一个细长的竹筒在后。持刃者猛地挑开破棺材板,后方那人立刻将竹筒对准空洞洞的棺材内部,猛地一吹!
嗤——!
一股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灰白色烟雾瞬间喷入棺材内部!
是毒烟!见血封喉的剧毒!
柳致心中凛然。若非刚才那丝异样的甜香让他警觉,此刻被堵在棺材后的自己,恐怕已是瓮中之鳖!
“空的!” 持刃黑影低声道,声音沙哑干涩。
另一人立刻转向,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整个义庄大厅。他的目光扫过柳致藏身的墙角阴影,似乎微微一顿。
柳致的心跳几乎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握着竹简的右手!屏住呼吸,连眼睑都不敢眨动分毫!
那杀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似乎觉得那片阴影过于“浓厚”,但又没有感知到任何活物的气息。他最终移开了目光,打出一个无声的手势。
另外两个探查停尸木台的黑影也无声地汇合过来,摇了摇头。
“目标不在此处。” 先前吹毒烟的黑影低声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血迹延伸向西北。追!”
四道黑影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院墙缺口外的浓重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重新笼罩了义庄,只有那几点惨绿的磷火还在无声地跳跃。
柳致紧绷的身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松弛下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刚才那生死一线的对峙,耗费的心神比一场血战更甚。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
不能再停留了!这些“猎犬”的鼻子太灵!西北方向……那是通往骊山北麓的必经之路,一个名为“石沟屯”的边境荒村!
他挣扎着起身,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左腿和僵硬的左臂,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踉跄着翻出义庄院墙。外面,寒冷的夜风带着荒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振。他辨认了一下方向,一头扎进更加浓重、更加崎岖的黑暗荒野之中。
***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柳致如同一个从地狱爬出的游魂,终于拖着残破的身躯,抵达了石沟屯的外围。
这是一个倚靠着贫瘠土坡、只有十几户土坯茅屋的破败村落。村口竖着一根光秃秃的木杆,上面挂着一盏早已熄灭、破败不堪的气死风灯。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柴火灰烬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死寂。
太安静了。鸡犬不闻。
浓重的不安感攫住了柳致的心。他强忍着伤痛和眩晕,靠着村口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仅存的右眼警惕地扫视着这个死寂的村落。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微、压抑到极致的**孩童啜泣**声,如同游丝般,从村落深处一间低矮的茅屋后隐隐传来!
紧接着,是一声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凶狠呵斥:“闭嘴!再哭老子先宰了你!”
柳致瞳孔骤缩!身影瞬间消失在槐树后,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向着声音来源处潜去。
绕过几间坍塌的土墙,那间低矮茅屋后的景象,让柳致的心瞬间沉入冰窟!
三个穿着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眸子的身影,正粗暴地将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和一个瘦小的男孩从茅屋里拖拽出来!母亲死死抱着怀中的婴孩,惊恐得浑身发抖。男孩脸上带着泪痕,被一个黑衣人死死捂住嘴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而在茅屋门口,赫然倒伏着两具村民的尸体!一个老汉,胸口插着一把简陋的柴刀,眼睛瞪得滚圆。一个中年汉子,头颅被钝器砸得血肉模糊!
“影枭办事!闲人避让!” 为首的黑衣蒙面人声音沙哑,刻意拔高音量,如同夜枭啼鸣,在死寂的荒村中回荡,“此村窝藏朝廷钦犯妖人柳致!奉旨,屠村灭口!”
嫁祸!赤裸裸的嫁祸!用无辜村民的性命作为诱饵,逼他现身!
柳致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丝。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克制而微微颤抖。
不能动!这是陷阱!现身就是死!
然而——
那为首的黑衣人见无人回应,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厉色。他猛地抽出腰间的短刀,刀锋在熹微的晨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淬了剧毒!
“看来那妖孽是不管你们死活了!” 他狞笑着,一步步逼向被拖拽出来的母女,“那就先拿你们开刀,祭奠……”
噗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闻的、如同裂帛般的轻响!
黑衣人狞笑的表情瞬间凝固!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到自己咽喉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细小的孔洞!没有鲜血狂喷,只有一丝极细的黑血缓缓渗出。他手中的短刀哐当一声掉落在地,身体晃了晃,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栽倒。
是柳致!在那黑衣人举刀的瞬间,他仅存的右眼捕捉到了那零点几秒的破绽!沾满血污的右手闪电般甩出!那枚边缘早已被磨砺得如同匕首般锋利的竹简残片,带着他最后的力气和滔天的怒火,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无比地贯穿了杀手的咽喉!
“有埋伏!杀!” 另外两个“影枭”杀手反应极快,惊怒交加!一人立刻拔刀扑向柳致藏身的断墙方向!另一人则眼中凶光大盛,毫不犹豫地挥刀砍向吓傻了的母亲怀中的婴孩!他们要用最血腥的方式,逼柳致出来硬拼!
“娘——!” 被捂住嘴的男孩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襁褓的刹那!
柳致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断墙后猛地扑出!目标不是挥刀的杀手,而是——那个扑向他藏身点的杀手!
他的动作快得超出了人体极限!石化的左臂在前,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往无前的惨烈气势,狠狠撞向扑来的杀手胸口!
砰!咔嚓!
沉闷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那杀手如同被狂奔的犀牛撞上,胸口瞬间塌陷下去,口中鲜血狂喷,身体倒飞出去,砸塌了半堵土墙!柳致去势不减,借着撞击的反作用力,身体在半空中强行拧转,仅存的右腿如同钢鞭,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扫向挥刀砍向婴孩的杀手手腕!
这一腿凝聚了柳致残存的所有力量!速度、角度、时机,妙到毫巅!
啪!
腿骨与腕骨猛烈碰撞!
“啊!” 持刀杀手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折断,淬毒短刀脱手飞出!他踉跄后退,眼中充满了惊骇!
柳致落地,一个趔趄,左腿箭创处传来钻心的剧痛,几乎跪倒。他强撑着,挡在了那对惊恐万状的母女身前,仅存的右眼如同受伤的孤狼,死死盯着剩下的那个手腕折断的“影枭”杀手。
“柳…柳致!” 那杀手捂着手腕,声音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扭曲,“你果然在!你死定了!”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竹哨,用尽全力吹响!
尖锐刺耳的哨音瞬间撕裂了荒村死寂的黎明!
“走!快走!” 柳致头也不回,对着身后吓呆了的母亲嘶声低吼,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孩子!往山里跑!别回头!”
那母亲如梦初醒,抱着怀中的婴孩,拉起还在哭泣的男孩,跌跌撞撞地朝着村外骊山的方向跑去。
“想走?!” 断腕杀手眼中凶光一闪,左手摸向腰间,似乎要掏出暗器!
柳致眼中厉芒爆闪,身体如同离弦之箭再次扑上!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杀手被他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闪避。
就在这时!
村口方向,急促的马蹄声如同滚雷般由远及近!大地在微微颤抖!追兵的大部队,被哨音引来了!
“走——!” 柳致再次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猛地将手中仅剩的半截矛杆(在义庄废墟捡的)狠狠掷向断腕杀手,逼得对方再次闪躲。他转身,拖着剧痛的左腿,朝着那对母子逃跑的相反方向——村落深处,踉跄冲去!
“他在那里!放箭!别让他跑了!” 村口传来了追兵将领的狂吼!
咻咻咻——!
密集的箭雨瞬间覆盖了柳致的身影!他只能凭借着兵王的本能,在低矮的土坯房屋间狼狈地翻滚、闪躲!箭矢钉在土墙上,噗噗作响!
“烧!给老子烧!逼他出来!” 气急败坏的吼声响起。
火把被投入干燥的茅草屋顶!浓烟滚滚升腾!烈焰如同贪婪的巨兽,迅速吞噬着这个本就破败的村落!火光冲天,将黎明前的黑暗染成一片绝望的血红!
柳致的身影在浓烟与火焰中穿梭,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后背被火焰燎到,传来皮肉焦糊的剧痛。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
“咳咳……” 在一处燃烧的茅屋转角,柳致被浓烟呛得剧烈咳嗽,脚步一个踉跄,扶住了一堵滚烫的土墙。就在这时,一只沾满煤灰、枯瘦如柴的手,猛地从旁边一个半塌的灶台后面伸出来,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柳致悚然一惊,几乎是本能地就要挥拳砸下!
“后…后生……” 一个气若游丝、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
柳致低头,借着跳动的火光,看到灶台后蜷缩着一个满脸皱纹、气息奄奄的老妇人。她的一条腿被倒塌的房梁压住,身下是一片暗红的血迹。她的眼睛浑浊不堪,却死死盯着柳致,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
“跑…跑不掉了…” 老妇人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往…往后山…断…断龙石…缝隙…水…水声…下面…有…有路…”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那个油纸包塞进柳致手中,眼神中带着一种临终托付的急切和绝望。
“快…走…” 最后两个字吐出,老妇人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头一歪,气绝身亡。那只枯瘦的手,依旧死死攥着他的裤脚。
柳致心中剧震!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掰开老妇人的手,将那个带着体温的油纸包塞进怀里。身后,追兵的脚步声和喊杀声已经近在咫尺!燃烧的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时可能彻底坍塌!
他最后看了一眼老妇人安详中带着痛苦的面容,猛地转身,朝着老妇人临死指引的方向——村落最深处、靠近骊山山脚的后山断崖处,一头扎进了更加浓密的烟雾与烈焰之中!身影被疯狂舞动的火舌和滚滚黑烟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