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三天,夏宸几乎没有踏出清凉殿的房门。
他并非沉溺于伤感或迷茫,而是在争分夺秒地做着准备。一方面,他需要让这具孱弱的身体尽快恢复一些气力。福安用仅剩的药材熬了些汤药,虽然药效普通,但聊胜于无。夏宸摒弃了原主那种自怨自艾、讳疾忌医的心态,强迫自己按时喝药,配合着前世了解的一些粗浅调息方法,尝试引导体内微弱的气血流动。效果虽然缓慢,但至少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好转。
另一方面,他更是在疯狂地梳理、整合脑海中属于原主的记忆,并与自己前世的知识储备相互印证、分析。他像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关于这个世界,特别是这座皇宫的一切信息。
他知道了内务府并非铁板一块,下面分管着十二监、四司、八局,各司其职,也各有倾轧。掌管皇子份例发放的,属于“会稽司”下的一个油水部门。而负责克扣他份例的,很可能只是几个见风使舵、欺软怕硬的主管太监和下面具体办事的小吏。
他还知道了原主虽然懦弱,但毕竟是皇子身份。按照祖制,皇子份例有明确规定,纵然他不受宠,明面上谁也不敢公然取消他的份额,只能在数量、质量和发放时间上做手脚。这其中,便有空子可钻。
最重要的是,他确认了那场“意外”。原主记忆中,假山石滚落前,他似乎听到了几声低低的交谈,其中一个声音,与四皇子夏昭身边的一名贴身太监有些相似。虽然记忆模糊,无法作为直接证据,但这足以让夏宸将四皇子列为高度怀疑对象。这更坚定了他必须尽快改变现状,掌握一定自保之力的决心。
这三天里,除了福安,只有一个名叫小翠的小宫女偶尔进来洒扫。她总是低着头,动作麻利,却透着一股敷衍和疏离。夏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观察。在这个人情冷暖、等级森严的皇宫里,指望一个底层宫女雪中送炭是不现实的。
第四天清晨,用过一碗寡淡的米粥后,夏宸感觉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至少支撑短距离行走和清晰说话没有问题了。
他看向一旁欲言又止的福安,平静地说道:“福爷爷,更衣。我们去内务府。”
福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担忧和犹豫:“殿下,您的身体……要不,还是老奴去吧?老奴再去求求他们……”
“求?”夏宸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福爷爷,求来的,是嗟来之食,今日求得,明日依旧会被克扣。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拿回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福安看着眼前的九皇子,明明还是那张苍白清瘦的脸,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让他感到陌生而心悸。这绝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小殿下。
“殿下……”福安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恭敬地应道:“是,老奴遵命。”
夏宸没有穿象征皇子身份的朝服或锦袍,那太过招摇,也与他“病弱”的形象不符。他只选了一件半旧的青色常服,外面罩上一件同样不起眼的灰色斗篷。他现在的资本,就是“不被注意”和“出其不意”。
主仆二人走出了冷清的清凉殿。
冬日的皇宫,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红墙金瓦被白雪覆盖,别有一番景致。但夏宸无心欣赏,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即将到来的交锋上。
一路上,偶尔遇到行色匆匆的宫女太监,大多只是瞥了他们一眼,便低下头匆匆走开,眼神里带着或漠然或轻视的态度。夏宸毫不在意,甚至刻意放慢了脚步,做出体力不支的样子,偶尔还咳嗽几声,让福安搀扶着。
他要将“病弱”的形象,贯彻到底。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抵达了内务府衙门所在。这里远比清凉殿热闹得多,太监宫女进进出出,搬运着各种物资,一派繁忙景象。
然而,这繁忙似乎与他们无关。门口侍立的几个小太监看到夏宸主仆,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其中一个稍稍年长、看起来有些地位的管事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迎了上来。
“哟,这不是九殿下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大冷天的,您身子骨弱,可仔细别冻着了。”语气带着虚伪的关切,眼神里却满是轻慢。
夏宸微微喘着气,脸色苍白,仿佛走了这一段路就耗尽了所有力气。他扶着福安的手臂,抬眼看着那管事太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本殿……咳咳……来取这个月的份例。”
那管事太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夸张地“哎哟”了一声:“九殿下,真不巧!会稽司的张公公今日刚好告了病假,他不管事,下面的人也不敢擅自做主啊。要不,您改天再来?”
福安气得脸色发白,正要开口理论,却被夏宸暗中捏了一下手臂,示意他稍安勿躁。
夏宸脸上依旧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甚至因为咳嗽,眼角都泛起了一丝生理性的泪花。他看着管事太监,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张公公病了?真巧,本殿前几日也差点以为自己要病死了。说起来,本殿这伤,就是在宫里出的意外,太医说伤了脑子,以后……咳咳……可能会有些糊涂,记性也不太好。”
他一边说,一边用一种似乎有些涣散、却又直勾勾的眼神盯着管事太监,继续道:“可我偏偏记得,按照《大夏会典·内廷规制》第一百二十七条,皇子份例,每月初五发放。今日已经是初九,迟了四天。逾期不发,按规制,该当何罪?”
管事太监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大夏会典》?那玩意儿谁没事去翻?而且还记得这么清楚?这病秧子以前可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难道真是伤了脑子,变得不正常了?
他心里有些打鼓,但仗着对方无权无势,依旧强撑着说道:“殿下说笑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张公公病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没办法?”夏宸的语气陡然拔高了几分,虽然依旧带着病弱的喘息,却多了一丝瘆人的执拗,“本殿前几日差点死了,也没见有人说没办法!福安,去,拿笔墨纸砚来!”
福安一愣:“殿下,要笔墨何用?”
夏宸转向他,眼神依旧有些“涣散”,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吩咐:“本殿记性不好,怕忘了。得记下来,今日,内务府会稽司,管事牌号xxx(夏宸准确说出了对方腰牌上的编号),以张公公病假为由,拒发皇子份例,逾期四日。回头……咳咳……万一哪天见到父皇,或者……宗人府的皇叔们,我也好照着念念,免得忘了冤枉了人……”
他说话断断续续,一副脑子不清醒、想到哪说到哪的样子,但话里的内容,却让那管事太监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
告到皇帝那里?甚至宗人府?
开什么玩笑!
克扣一个不受宠皇子的份例,是内务府不成文的潜规则,大家心照不宣。但如果被捅到明面上,尤其是在皇帝病重、各位皇子盯着找茬的敏感时期,那就是天大的麻烦!
一个皇子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子!真要闹起来,他们这些做奴才的,绝对是第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
更何况,眼前这位九殿下,似乎……真的有点不正常!以前他懦弱,现在却敢直接顶撞,还搬出《大夏会典》,甚至扬言要告御状、捅到宗人府!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伤了脑子,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和一个“疯子”或者“傻子”较劲,赢了没好处,输了却可能惹一身骚!
管事太监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从轻慢到惊疑,再到忌惮。他偷偷打量着夏宸,只见他脸色苍白依旧,眼神看似涣散,但深处却藏着一丝令人心寒的执着。
这……这病虎,就算快死了,挠人一下也疼啊!
“殿……殿下息怒!息怒!”管事太监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挤出谄媚的笑容,“误会,都是误会!奴才也是按规矩办事,张公公确实……呃,可能只是偶感风寒,奴才这就去看看,说不定张公公已经好转了呢!您稍等,稍等片刻!”
说着,他狠狠瞪了一眼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小太监,转身一溜烟地跑进了衙门里。
福安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成了?
他看向身旁的夏宸,只见他依旧保持着那副病弱的姿态,甚至还低低地咳嗽了两声,仿佛刚才那一番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但福安知道,这位殿下,真的不一样了。
没过多久,那个管事太监就小跑着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抬着箱子的小太监。
“殿下,您看,奴才就说张公公可能好转了嘛!这不,您的份例早就备好了,只是下面的人疏忽,忘了送过去!该打,真是该打!”管事太监满脸堆笑,指着那两个箱子,“这是您这个月的份例,银炭、药材、米面、布匹,一样不少,您过目!”
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是按照份例规定发放的物资,虽然算不上顶好,但也绝不是残次品,数量也大致对得上。
夏宸没有立刻去看箱子里的东西,反而用那“不清醒”的眼神,慢悠悠地扫过管事太监的脸:“哦?备好了?那为何迟了四日?”
管事太监脸上的汗又下来了,连忙躬身道:“是奴才们的疏忽!殿下恕罪!奴才该死!”
夏宸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本殿记性不好,只认《大夏会典》。今日是初九,超了四天。按规矩……”
“殿下!殿下!”管事太监吓得差点跪下,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小袋沉甸甸的东西,塞到福安手里,陪着笑脸道:“这是小小心意,给殿下压惊,也是赔罪!实在是对不住,耽搁了殿下的用度。下个月,下个月初五,奴才保证准时送到清凉殿!”
福安掂量了一下,那袋子分量不轻,至少有二三十两碎银。
夏宸这才仿佛“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嗯……既然如此,那就算了。福爷爷,我们回去吧。本殿……有些累了。”
“是,殿下。”福安连忙应道,示意那两个小太监抬着箱子跟上。
管事太监如蒙大赦,连连躬身:“恭送九殿下!殿下慢走!”
直到夏宸主仆的身影消失在拐角,他才直起身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脸色阴晴不定。旁边一个小太监凑上来:“干爹,就这么让他们把东西拿走了?还赔了银子?”
管事太监啐了一口:“不然呢?没看到那小子今天邪门得很吗?真让他闹到上面去,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哼,伤了脑子?我看他是因祸得福,开了窍了!以后……对这位九殿下,都给我放尊重些!别自找麻烦!”
“是,干爹。”小太监们连忙应道,看向清凉殿方向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一丝敬畏。
回清凉殿的路上,福安激动得双手都在颤抖,几次想开口,都被夏宸用眼神制止了。
直到回到殿内,关上门,确认四周无人,福安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殿下!您……您真是太厉害了!老奴……老奴……”
夏宸亲自将他扶起,脸上不见了之前的病弱和“糊涂”,恢复了平静和深邃:“福爷爷,这只是第一步。我们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也让他们知道,我夏宸,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软柿子。”
他看着那两箱物资和那袋银子,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虽然不多,但足以解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这次小小的胜利,验证了他的策略,也为他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但是,福爷爷,你要记住,”夏宸的语气变得严肃,“今天的事情,切不可外传。对外,我依旧是那个重伤初愈、神志有些不清的九皇子。示敌以弱,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
福安用力点头:“老奴明白!殿下放心!”
夏宸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目光投向紫宸宫深处。
内务府的小小风波,只是微不足道的开端。真正的风暴,还在酝酿之中。他必须尽快利用这有限的资源和暂时的安全期,提升自己的实力,寻找破局的棋子。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