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话的一瞬间,陈烟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在上涌,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是升学宴那天,警察突然找上门来的那种感觉。
她一路惴惴不安,来到徐老师办公室的门前,推门的手几次抬起又落下。
办公室的房门虚掩着,她依稀能看见几位身穿蓝色制服的人,正在与徐老师交谈。
谈话的内容与她有关,但她不敢细听。
她害怕。
她害怕这样的场景,因为曾经她经历过的类似这样的场景,给她带来的都是不好的消息。
她害怕这次的消息跟她妈妈有关。
她接受不了,“妈妈”和“不好的消息”这两个词语同时出现。
所以她不敢推开那扇门。
有位穿着制服的人眼角的余光发现门外有人伫立,迈着大步子走过来,毫不犹豫地打开房门。
屋内白的晃眼的灯光将陈烟整个人都照亮了,宛如某种真相,正慢慢侵蚀她的身体。
“你就是陈烟?”
开门的警察向她确认。
“是……”陈烟的声音罕见的细小如蚊虫,像是害怕被什么东西发现她的身份。
警察冲一同前来的江袅袅礼貌笑笑,表示他们接下来的对话不便向外人透露,便把她关在了门外。
屋内短暂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陈烟孤身站在宽大的办公室中央,看着围着她站着的警察和老师,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沿着她的心脏攀爬了上来。
“杨绣是你的母亲吗?”
终于,年纪稍长的那位警察向她开口询问。
听到这个名字,陈烟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胸口突然感到莫名的酸楚,她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艰难地吐出一个“是”字。
“她去世了。”
“什……什么……”
陈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身体好像比她更先接收到了这个讯息,一下瘫软了下来,跌坐在了地上。
一行的警察纷纷脱帽,表示默哀。
“您母亲的朋友一直联系不上你,所以报了警。”
“这起案件基本可以排除他杀,目前你妈妈的遗体正收于理安市殡仪馆,等你签字火化,还请你尽快回去一趟。”
“火化?”被徐老师搀扶起身的陈烟听到这个词,追问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怎么这么快就要火化?”
“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我们推测她自缢的时间约在两周前。”
“你说什么?”陈烟再也无法冷静,发了疯似的甩开徐老师,冲到警察面前,“两周?你说我妈妈已经……已经……两周了?”
她的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混着着鼻涕一起流下。
算算日子,两周前,不正是她受伤住院那几天吗?
难道说,妈妈是因为没能等到她回去,又长时间饱受外面那些流言蜚语的折磨,没有撑住,才选择离开这个世界的?
难道她答应她国庆回家却没能做到,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烟悲痛的情绪难以抑制,跪坐在地上掩面大哭。徐老师上前抱住她,想要安慰,奈何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言语。
忽地,陈烟慌乱地抬手抹了两把眼泪,抬头望向面前的警察。
“我现在就要回去,我现在就要回理安,可我的身份证……丢了,您能……带我……回去吗?”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抽噎着问。
警察为陈烟办理了特殊审批,帮助她提前拿到了新办的证件。
等她回到理安,已是两日之后。
她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一步一步走在她家楼下的小路上。
此时的理安秋色渐浓,路边树上的叶子比上次中秋节她回来时黄的更多了,有些落到地上的叶子水分已经完全流失,踩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现在是中午的饭点儿,楼上人家开火炒菜的声音不绝于耳,菜香味儿飘进陈烟的鼻子里,却让她鼻子一酸,泣不成声。
她盯着单元门口妈妈曾经搬着小板凳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空荡荡的。
未来也不会再有她的身影。
没有人会等她回家了。
她就这样远远的看着,努力深呼吸了好多次,才勉强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得振作。
她回来是来拿妈妈的身份资料的,不管是遗体火化还是去公安局销户,都需要这些材料。
既然妈妈选择了离开,那她就得像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一样,认认真真地帮她善后。
“陈烟?”
就在她整理好心情,准备进入楼道时,不远处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张叔?”
陈烟没想到会在自己家楼下碰见他。
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知道这不是巧合。
“陈烟,你妈妈把这里的房子卖了。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了。”
“卖了?”
噩耗一个接着一个,陈烟听着都麻木了。
原来从卖房开始,妈妈就已经在为自己的离开做准备了。
所以就算她怎么劝,都不可能劝住她。
可是……
“那她是在哪里自缢的?”
“我来就是为了带你去那个地方。在理安市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那应该是你们家的一座老房子。”
难道是妈妈口中的外婆家?
原来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
张叔开车载着她,一路向南行驶了差不多四十分钟。窗外的景象从林立的楼宇变成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林和田野。
在经过一大片养殖池塘后,终于抵达了他和妈妈口中的那座小房子。
这片区域的前半部分交由乡镇政府规划,整个村庄已经是一个成熟完整的现代化农村样貌。
但陈烟家的这个单层老旧的小平房和另外几户人家,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并未参与政府的重新规划,它们安安静静地落座于新型住宅区旁,显得极为落后且格格不入。
房子的铁皮大门紧锁,张叔掏出钥匙打开门后,就把钥匙交给了陈烟。
“这把锁是我新换的,只有这一把钥匙。之前的门锁在警方破门的时候被弄坏了。如果你觉得不放心,有时间再自己换一把就是。”
陈烟站在屋外这个不足十平米的小院里,目光扫过四周的一切。
其实这里什么也没有,旧的发白的红色砖墙上零星挂着几根不知已经死去多久的藤蔓,墙角下几块用塑料盒装着的用来种菜的泥土中也空空如也。
这里一眼看去,没有任何居住使用过的痕迹。
“之前的现场警方已经来取过证了,所有照片和视频以及现场发现的物件,在警局都有备案。所以后面我就派人清理打扫了一下。”
“这是你妈妈留下的遗物。”
张叔拿起屋内桌上的一个盒子递给陈烟。
盒子扁扁的,但是很大,而且沉甸甸的。
陈烟打开一看,里面居然是父亲的遗像。
父亲去世后,这个相框一直摆在他房间床前的斗柜上,没想到妈妈处理掉了原来那个家中所有的东西,只带了这个盒子一起回到这个她幼年时的家。
陈烟轻抚着照片上的那张面孔,他在上面笑的很灿烂,还露出了他那颗银色的假牙。
她还记得他说,镶金的太贵了,银色也一样可以突出他“贵族”的气场。
那时的陈烟只是不屑一顾地白了他一眼,妈妈却在旁边笑的前仰后合。
这大概就是她只留父亲的遗像带在身边陪着她的原因吧。
遗像下面还塞了些东西,陈烟把它们抽出来,拿在手上一一翻看。
有他们家的户口本、卖房的收据材料、还有几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陈烟从小到大都特别讨厌烟味,再加上父亲做事总是独断又莽撞,所以她很少跟他亲近,以至于合照也很少。
这仅有的几张,都是在她很小的时候拍的了,几乎每一张照片上她都皱着眉头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
没想到曾经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人,现已成为了她的奢求。
张叔一个人在屋内走来走去,不想打扰到陈烟,但又时不时停下脚步,朝她看过来,欲言又止。
“怎么了?张叔。”
陈烟擦了擦挂在脸上的泪珠,抬眼问道。
“呃……没什么。”
他挠了挠头。
陈烟看得出他还有话想说,但又碍于两人之间的生疏,不好意思开口。
“有事您就说吧,我现在也没什么不敢听的了。”
张叔神情复杂地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张叔只是希望你能振作起来。”
“每个人最后都会死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你也不要太难过。你爸爸跟我一辈子的交情,足够让我待你如亲闺女了,你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我。”
“你有我联系方式的。”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机。
张叔虽然话说的有点糙,但陈烟知道他是真心诚意想要帮衬她。
她感激道:“谢谢张叔。”
张有才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没有了。张叔,麻烦您再送我一程吧,送我到派出所。”
之前跟警察打过那么多次交道,陈烟还没有一次是自己来的派出所。
她坐在户籍管理的柜台前,跟办理业务的女警一一核对母亲的信息。
女警根据她提交的材料在系统中查到了这一户人家,当她看到这家的另一位逝者,销户的时间不过也才三个月前时,看向陈烟的眼神里不禁多了几分同情。
销户流程很快就走完了,陈烟拿着手上那份注销证明,眼神空洞地站在派出所门口,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去哪,要干什么。
当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好像什么事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在理安的街上,不知不觉竟走回了她家原来的小区。
她抬脚想要迈入这片土地,却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身份进入。
是回家吗?
她哪儿还有家。
抬起的脚终是没能落下,她转头走向别处。
理安市地处江南,降雨量丰富,有一条贯穿城市的河流备受垂钓爱好者的喜爱。
陈烟站在桥上,看着不远处岸边嬉笑打闹的几个人,黯淡无光的神色又被笑容所替代。
那是一家几口人,看样子是一起出来游玩。
她脱下背包,放在栏杆下,把手机也从兜里掏出来,摆在一旁,双手撑着石栏跨了上去。
她的手机仿佛是察觉到了主人的异样,来电铃声突然响个不停。
她看了眼那个跳动着的陌生号码,没有理会,将头转了回去,毅然决然地松开扶着石栏的双手,朝着那深不见底的河水一跃而下。
“陈烟——”
就在那小小的黑影坠下桥时,一位身形矫健的男子沿着大桥一路狂奔,到达陈烟跳河的位置,没有丝毫犹豫,追着她就一起跳了下去。
在河水中沉浮的陈烟时而呼吸到空气,时而又呛入一口水,那冰冷的河水深入肺部的感觉实在痛苦难熬。
混沌间,她感觉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带她逃离了水流的冲刷,就像是在鬼门关前拉着她拼命往生门的方向逃。
你是谁……
水花不停地拍在她的脸上,让她根本看不清来者的模样。
这个人的水性和体能都很好,没过几分钟便将她拉回了岸边。
陈烟感觉自己的身体踏实落地,但由于耳朵进水,听到的声音都带着“嗡嗡”的尾音。
“陈烟!陈烟!快醒醒!”
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
“陈烟!”
她感觉有人在拍打她的脸庞,但她脑子胀胀的,根本睁不开眼。
旁边的人见喊不醒她,开始尝试施救。
他先是双指探测她颈部的脉搏,发现她还有心跳,便抬起她的下巴,扭住鼻子,朝她的口中吹了两口气。
陈烟感觉有一股强烈的力量闯入了她的肺部,让刚刚吸入的河水无处遁形。
经历了几次人工呼吸,终于,那些积液顺着她的鼻腔和嘴巴喷涌而出。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狠狠地大口喘息了起来。
肺部重新充满气体的感觉让她知道,自己又活过来了。
“陈烟!陈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旁边的人还在不停地呼喊她的名字,她偏头去看,看到的竟是罗也那张挂满水珠的脸庞。
“罗……也……”
他的出现仿佛是一束光,让她明白这个世界上并非只剩她一个人。
“罗也……”
她躺在地上,眼泪如决堤的大坝,不顾形象地哇哇大哭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罗也将她抱起,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脯上,手掌在她的后背轻轻拍打着,像是在安抚一个小孩。
“你去哪了,罗也?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你为什么要疏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