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刘家掌门人刘明远站在庄园三楼的落地窗前,手中的古巴雪茄已经燃到一半。
灰白的烟灰倔强地攀附在茄衣上,不肯轻易坠落,就像他此刻摇摆不定的心情。
远处山峦的轮廓在暮霭中渐渐模糊,其间隐约可见橙红色的炮火闪烁,像夏日里不安分的萤火,却带着致命的温度。
最后一缕夕阳透过彩绘玻璃,在他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晚风裹挟着硝烟味穿过精雕细琢的柚木窗棂,将他花白的鬓发吹得微微颤动。
风里还夹杂着缅桂将谢未谢的甜香,与远处战场飘来的火药味形成奇特的混合。他深吸一口雪茄,看着烟雾在斜照中缓缓升腾,化作一缕缕消散的思绪。
窗外的橡胶园在晚风中沙沙作响,那些整齐排列的树干上,割胶的刀痕像无数双流泪的眼睛。
更远处,一道突兀的黑烟柱扭曲着升向绛紫色的天空,那是刘家园区被人民军特战队炮火击中的储油罐。几只受惊的白鹭从沼泽地惊起,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中划出仓皇的弧线。
楼下传来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老吴一定在准备今晚的普洱茶。这个跟了他三十年的老管家,连放茶饼的力道都像在丈量命运的轻重。
刘明远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扳指,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傍晚,他接过这枚象征家主之位的信物时,父亲手上也是这般凉意。
炮声又近了,全家都如惊弓之鸟。这次震动让水晶吊灯轻微摇晃,折射出的光斑在波斯地毯上跳起诡异的舞蹈。
刘明远忽然注意到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眼角的皱纹比橡胶树上的割痕还要深刻。
\"老爷,大少爷和二少爷已经在会议室等着了。\"管家老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雕花柚木门边,驼背的身影被走廊壁灯拉得老长。
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忧虑,松弛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枯枝般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色的缅绣马甲下摆。
刘明远没有回头,只是将半截古巴雪茄按进水晶烟灰缸里。烟灰缸底部积着一层浅灰,是今早新换的蒸馏水。
雪茄熄灭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一缕青烟挣扎着升起,就像他此刻心中某个决定悄然落定。
老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欲言又止。他太熟悉这个动作了——二十年前老家主决定与缅军合作时,也是这样捻灭了一支雪茄。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蝉鸣,又戛然而止,仿佛也被这凝重的气氛所震慑。
\"老三家的消息...\"老吴终究没忍住,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
刘明远终于转过身来,翡翠扳指在暮色中泛着幽光。他抬手整了整真丝唐装的立领,一粒尘埃从绣着暗纹的衣料上飘落。
\"告诉厨房,\"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今晚的普洱茶要用勐海的老茶饼。\"
老吴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是暗语——意味着要启动那个准备了十年的预案。他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但布满老人斑的脸上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
\"是,老爷。\"他退出时带上了门,黄铜门锁咬合的\"咔嗒\"声,像是给某个时代画上了句号。
走廊尽头传来刘志强不耐烦的踱步声,军靴叩击在柚木地板上的节奏,活像一梭子点射的子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刘志明翻阅账本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规律得让人心慌。
刘明远的目光落在烟灰缸里那截残雪茄上。水面上漂浮的烟灰渐渐沉底,像极了那些即将被他放弃的产业。
他忽然想起二十岁那年,父亲教他抽第一支雪茄时说:\"明远啊,好雪茄要舍得在最美的时候放下。\"
人生就是断舍离,是下决心的时候了。窗外,最后一只白鹭掠过燃烧的晚霞,翅膀上沾满了血色余晖。
会议室里,上等的勐海普洱已经续了三道。琥珀色的茶汤在景德镇青花瓷杯里渐渐转淡,就像刘家在这个雨季尾声的运势。
长桌中央的紫檀木茶海上,老吴刚换上的新茶饼还散发着淡淡的陈香,却被窗外飘来的硝烟味搅得支离破碎。
刘志强的指节在红木桌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迷彩军靴上未干的泥点在波斯地毯上洇开几朵丑陋的棕花。
他左腰间那把镀金的勃朗宁随着动作不时磕碰桌沿,金属与红木相撞的闷响让正在斟茶的侍女手腕一抖,茶汤洒在了绣着金线的桌布上。
\"废物!\"刘志强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海里的茶具齐齐跳了一跳。侍女慌忙跪下,额头抵着地毯上那只被泥污掩盖的孔雀尾羽图案。
\"大哥何必动怒。\"刘志明慢条斯理地翻着鳄鱼皮封面的账本,金丝眼镜后的丹凤眼闪过一丝精光。
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某页报表,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与兄长粗粝的指关节形成鲜明对比。\"这地毯是去年从伊朗带回来的,价值三十万美金,现在...\"
\"现在还给我拽文,他妈的人民军都要打到家门口了!\"刘志强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毯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右颊上的刀疤因愤怒而泛红,像条蜈蚣在皮肤上蠕动。\"你还有心思鸡毛蒜皮,算这些破账?\"
刘志明不急不缓地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吊灯的光,暂时掩住了他眼中的算计。\"正是要打到家门口了,才更要算清楚。\"
他翻到账本最后几页,指尖在某行数字上轻轻一点,\"毕竟算无遗漏,子弹也是要花钱买的。\"
窗外突然传来爆炸的轰鸣,震得水晶吊灯叮当作响。光影摇曳间,刘志明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故意提高声调:\"不过大哥要是想学三叔家那个愣头青,带着弟兄们去当人肉盾牌...\"
\"放你娘的屁!\"刘志强一把揪住弟弟的丝绸衬衫前襟,账本\"啪\"地掉在地上。
摊开的页面上无光夜视,赫然是最近三个月的军火开支明细。墨迹未干的数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整整两百万的缺口。
刘志明没有挣扎,只是眯起那双与父亲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平静地注视着暴怒的兄长。他衬衫领口被扯开,露出锁骨处一道陈年刀疤,那是三年前与明家火拼时留下的。
\"要我说就该破釜沉舟,直接打回去!\"刘志强突然拍案而起,腰间那把镀金勃朗宁重重撞在红木桌沿,发出\"砰\"的闷响。
他右臂上的刺青——一只下山猛虎——随着肌肉绷紧而狰狞地扭曲着,\"人民军那群泥腿子老虎吃天,还真以为能在太岁头上动土?老子今晚就带人端了他们老巢!\"
窗外又一声爆炸,这次更近了些。玻璃窗嗡嗡震颤,墙上的老式挂钟突然停了摆。刘志明弯腰捡起账本,慢条斯理地掸去封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大哥,时代变了。\"他声音很轻,却像毒蛇吐信般刺入刘志强的耳膜,\"你那些砍刀棍棒,挡得住人家的火箭筒?三叔家的小子怎么死的?被炸得拼都拼不回来。\"
刘志强额头青筋暴起,镀金手枪已经握在手中。就在这时,书房门被猛地推开,老管家踉跄着冲进来:\"大少爷!码头...码头的货全被炸了!\"
空气中瞬间充满火药味。刘志明瞥见兄长握枪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恐惧,而是暴怒前的征兆。他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左手摸向西装内袋里的瑞士军刀。
\"老爷来了!\"走廊里突然传来杂役的喊声。
两人同时僵住。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刘老爷子拄着乌木拐杖出现在门口,灰白鬓角上还沾着夜露。
老当家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在长子手中的枪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次子手中的账本上。
\"出息。\"老爷子冷笑一声,拐杖重重杵地,\"外头都打到家门口了,你们倒在这里兄弟阋墙?\"
刘志强不甘心地收起枪:\"爸,人民军那群杂碎...\"
\"闭嘴。\"老爷子打断他,转向刘志明,\"账上差多少?\"
\"两百万整。\"刘志明翻开账本某页,\"但实际缺口应该是两百八十万。大哥上个月私自调用了一批美制手雷,没走账面。\"
刘志强脸色骤变:\"你监视我?\"
老爷子抬手就是一耳光,清脆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刘志强左脸立刻浮现五道红痕,却咬着牙没吭声。
\"滚去祠堂跪着。\"老爷子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等长子愤然离去,老爷子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刘志明连忙扶他坐下,从紫砂壶里倒出参茶。茶汤在杯中旋转,映出老人骤然苍老十岁的面容。
\"生子当如孙仲谋,你大哥是个蠢货。\"老爷子啜了口茶,\"但你也不聪明。\"
刘志明手指一颤,茶水溅在梨花木茶几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爆炸是怎么回事?\"老爷子突然问。
\"不清楚。\"刘志明低头擦拭水渍,\"可能是人民军的试探性进攻。\"
老爷子鹰隼般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说:\"明早约林小虎参谋长喝茶,你跟我去。\"
刘志明瞳孔微缩。林小虎是人民军实权人物,向来与刘家井水不犯河水。这个节骨眼上会面...
\"爸是想走林小虎的关系?\"
\"走一步看三步。\"老爷子撑着膝盖站起来,拐杖头在地毯上压出深深的凹痕,\"记住,刘家能屹立三十年,靠的不是你大哥那套打打杀杀。\"
窗外传来急促的哨声,那是家族私设的警戒信号。刘志明送父亲回房后,独自站在走廊阴影里。他摸出手机,快速输入一行字:\"继续按计划进行\"。
发送成功后,他望向祠堂方向。月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将猛虎下山图投射在青砖地上,那只虎仿佛正在撕咬自己的尾巴。
凌晨三点,刘志明出现在城西一间废弃仓库。穿工装裤的瘦高男人从阴影中走出,额角有道新鲜的擦伤。
\"货都安置好了?\"刘志明问。
\"按二少爷吩咐,分三批藏在不同的地方。\"男人递过一张手绘地图,\"但大少爷的人一直在码头转悠...\"
刘志明点燃地图一角,看火苗吞噬那些墨线:\"让他找。找到的只会是空箱子。\"火光照亮他半边脸庞,另外半边仍浸在黑暗中,\"下次爆炸,安排在纺织厂。\"
男人犹豫道:\"那是咱们自己的产业...\"
\"所以要炸得漂亮。\"刘志明碾灭火星,\"记得留点人民军攻击的'证据'。\"
回程路上,刘志明摇下车窗。夜风裹挟着远处焦糊味扑面而来,他想起账本上那个被修改过的数字——实际缺口不是两百八十万,而是整整五百万。这笔钱现在正安静地躺在他瑞士银行的账户里。
手机震动,是父亲发来的消息:\"明早八点,别迟到。\"
他勾起嘴角,回复:\"好的,父亲。\"
轿车驶过刘家祠堂时,他看见大哥仍笔直地跪在祖宗牌位前,背影如同一柄出鞘的刀。祠堂屋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极了水晶吊灯被爆炸震动的声响。
刘志明摇上车窗,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轿车拐弯时,后视镜里闪过一道反光——老爷子正在阁楼上注视着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