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越十六岁时,被破例封为灵台郎,赐官服与仪仗,皇帝从御前拨了侍卫与车驾。
虽然这个职位是虚衔,并无实权,却可自由出入禁苑、藏书阁,甚至随驾议政。
朝堂上,御史中丞气得胡子直翘:“陛下!池家小儿年幼,岂能参与军国大事?!”
秦晔倚在龙椅上,似笑非笑:“甘罗十二岁为相,能否参与军国大事,凭的是才能,不是年岁。
爱卿若是不服,待与阿越碰上了,不妨辩论一番,且看谁说的更有理便是。
莫非爱卿以为朕是偏听偏信,不明是非之人吗?”
这话说的重了,再说下去,便是质疑皇帝没有识人之明,那被皇帝重用的满朝文武又算什么。
他只得偃旗息鼓。
去年太学博士诽谤孝慈皇后,被池越堵在太学门口引经据典骂了三个时辰,最后那博士羞得告病一月。
要是耍嘴皮子,御史中丞自认不是对手。
这事传到方羽容耳朵里,她专门把秦晔找来谈话。
“皇儿。”她语重心长,“恩宠过盛,非臣子之福。”
秦晔垂眸:“母后多虑,阿越当得起。”
“韩非子言: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你当以史为鉴。”
秦晔盯着手中茶盏,忽然想起昨日池越伏在案边睡着时,自己险些落在他唇边的吻。
他呛了一口茶。
方羽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皇儿,你明白了吗?”
秦晔放下茶盏,嗓音微哑:“……儿子明白。”
若是只凭帝王宠爱,待失了依靠,必然登高跌重,他要让池越凭自己的本事站在权力之巅。
方羽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轻一叩,声音沉静而严肃:“皇儿,若是真的明白,立后纳妃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秦晔抬眸,眼底波澜不惊:“母后,此事不急。”
“不急?”方羽容眉头微蹙,“你登基已有数年,后宫空悬,朝臣多番上奏,你次次驳回——”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从前你不想被朝臣掣肘,我依了你。现在你又在推脱什么?”
殿内一时静默。
秦晔垂眸,指尖摩挲着杯沿,半晌,才缓缓开口:“儿子已有意中人。”
方羽容一怔:“谁?”
“朕在等他长大。”
话音一落,方羽容心中的大石猛地晃了一晃。
她拍案而起,茶盏翻倒,茶水泼洒在案上,蜿蜒如泪痕。
“混账!”她声音微颤,“他是你看着长大的!你怎么能起这种心思!”
秦晔抬眸,目光平静而坚定:“母后怎知,阿越不会心悦于我呢?”
方羽容气得指尖发抖:“你哄骗越儿,等他懂事了,必然与你反目!”
“母后。”秦晔嗓音低沉,“我不是哄骗,我是真心。”
“你——”
“我希望母后不要阻拦我。”他直视方羽容,一字一句道,“更不要因此怪责阿越,他会伤心。”
方羽容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已有泪光:“你怕阿越伤心,你如此忤逆我,就不怕我伤心?!”
秦晔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走到她面前,缓缓跪下。
“母后,阿越从来就是我们的家人。”他声音轻了几分,带着几分恳求,“您疼疼儿子吧。”
方羽容怔住。
“我瞧见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必定是我的。”
“你——”太后声音微颤,“那时阿越才多大?若是那时便有了心思,未免太过……”
秦晔苦笑,“一开始,我只想保护好他,让他好起来,让他开心自在。”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待他长大后,我才存了思慕之意。”
方羽容望着跪在面前的儿子,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长叹。
“我拦不住你。”她闭了闭眼,“只有一点——”
“你不能强迫阿越。”
秦晔抬眸,眼底一片清明:“儿臣不会。”
文华殿的晨钟刚响过三声,池越就抱着书卷闯进了东暖阁。
少年像阵带着露水的风,卷着满身朝气扑到书案前。
“陛下!”他啪地书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一跳,“魏征这篇《谏太宗十思疏》我读完了!”
秦晔从奏折堆里抬头,就见少年撑着桌沿俯身过来。
日光给他尚带婴儿肥的侧脸镀了层金边,睫毛在眼下投出雀跃的阴影。
束发的缎带不知何时松了,一缕鬓发俏皮地翘在耳畔。
“说说看。”秦晔伸手替他捋好碎发,指尖在碰到耳尖时顿了顿——那儿还带着晨跑的薄汗。
池越浑不在意地甩甩头,直接盘腿坐上了御案:“要我说,魏征太絮叨!十思里起码三思都是车轱辘话。”
他随手抓了块芙蓉糕咬住,含糊不清地比划,“比如'见可欲则思知足'和'将有作则思知止',明明一个意思嘛!”
“放肆。”秦晔抽走他嘴边的糕点,却忍不住弯了唇角,“魏玄成若在世,定要骂你轻狂。”
少年满不在乎地晃着腿,忽然眼睛一亮:“但我喜欢这句——'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
他跳下书案,执起朱笔在奏折空白处龙飞凤舞写下这行字,笔势如剑出鞘。
墨迹淋漓间,秦晔看见少年人独有的通透。
池越从来如此,经史子集虽然不感兴趣,可硬要他读,他也会自己在其中找到乐趣。
平和通透,敏学笃行,从来不会如其他少年人那般叛逆不服管束。
好像他真的明白自己的期盼一般。
那夜,秦晔梦见池越加冠成人。
少年喝醉了,趴在他背上,唇瓣无意擦过他耳垂,含混道:“陛下心跳好快……”
他在梦里俯身,将人抵在梅树下,狠狠吻住那日思夜想的唇。
醒来时,晨光微熹,池越正趴在他榻边,眨着眼问:“陛下做噩梦了?”
秦晔盯着他水润的唇,喉结滚动,忽然伸手盖住他的眼睛,嗓音低哑:
“别这样看朕。”
——再看,就真的忍不住了。
隔日。
秦晔将整座皇家别苑赐给池越。
工部连夜移栽百株梅树,池越披着狐裘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纷纷扬扬的落花。
秦晔站在他身后,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低声道:“好看吗?”
池越回头,眼里映着满山红梅与帝王的身影,轻笑:“好看。”
秦晔握着他的手,却觉得,哪怕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仍嫌不够。
《起居注》载:
灵台郎池越,性敏达,善工巧。
帝甚爱之,尝于庭中亲授《韩非子》。
越问:'陛下欲臣学法家之术?'帝答: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