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越看出他目光中真切的忧虑,微微有些意外。
若是蜃妖秦晔,恐怕不会将士兵与百姓的困苦放在心上。
这道没有记忆转世重修的神念,到底还是受了环境的影响;他看起来是想要主动做点什么,来改变这个令他不满的世道。
这倒是一件好事,也许在这趟小世界历练之中,秦晔真的能够修出道心。
修道可不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若无大机缘、大毅力、大执着,便是天地所钟之人,也很难得道。
“将军在想什么?”
“我在想,道经有言:仙道贵生,无量度人。为什么道经上不写清楚如何才能够渡尽天下人呢?”
月明星稀,只有北辰在天边若隐若现。
“或许是因为……天下事,应该由天下人去做。”
池越墨玉般的眼睛在夜色里像是盛着一潭清寒的泉水,叫人只是看着便生出几分凉意,他缓缓道:
“经书从来渡不了任何人,道经教人求仙问道,可这道修成什么样,全看修道之人自己;佛经劝人向善,但为善为恶,全在人一念之间;
儒经教人治国,但治国的是皇帝、宰相、官员,不是书本。
就算道经上写了渡天下人的办法,又有谁会去做呢?治国之法,书里难道没有写吗?”
施政在人,这是秦晔早就明白的道理,可他还是忍不住问:“果真就没有办法了吗?”
池越故意嘲讽他:“天下人求你渡他们了吗?”
“……没有。”
“那你又何必多管闲事呢?”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不过是因为我看不惯罢了。”被人连番嘲讽,秦晔也不生气,他语气沉凝,淡淡地说。
那你这见义勇为的范围还挺广的,池越没忍住笑了一下,他继续问道:“你希望天下人过上什么样的日子?才够得上是渡了呢?天下大同?”
秦晔想了想,回答:“大同之世我不敢想,若百姓衣食无忧,有田亩可耕种,丰年有余,饥年有赈;
轻徭薄赋,君不轻启兵戈,官不仗势欺人,若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大约就不再需要祈求神佛相渡了吧?”
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池越心中浮现出《孟子》中的这句话。
看来秦晔不适合当将军,而是更适合去当皇帝,不知道原剧情中他选择辅佐的那位皇子有没有这种胸襟?
他悠悠开口:
“天下的利益是有数的。皇帝、官员、权贵多拿了,百姓就会少拿。要改善百姓的处境,就要把利益从权贵那里夺回来,分给百姓。”
田地在谁手里?宗亲、官员、世家、豪商。
税赋在谁手里?国库,各地官府。
士兵在谁手里?各级将领、皇帝。
钱财在谁手里?国库、皇帝、官员、世家、商人。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你要站在人之道的对立面,恐怕等着你的,是天下皆敌。”
秦晔忍不住偏头看他,相识不过几日,这人竟能懂得他心中所想,未免太过敏锐。
池越对上他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想要透过这一身皮囊看清其中那个随波逐流的蜃妖秦晔的灵魂。
他是否真的被人世水火浸染,下定决心要往红尘里走一遭了?
半晌,秦晔率先移开目光。
“不做怎么知道不成呢?”
池越见好就收,主动帮他谋划起来:“想要重新划分利益分配,你需要一把宰割天下的刀,兵法之常,阵而后战,这把刀就是你的军阵。
阵立稳了,才可与人交战;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最后能做到何种程度,便看你的手段了。”
他竟一点也不惊讶?不觉得太过离经叛道吗?秦晔忍不住策马向他靠近了些,借着月光去看他脸上的神色。
池越平静地任他打量,确认后方跟着的护卫听不见他们的交谈后,方才说道:“从龙之功、改朝换代、变法革新在史书里全都写过了,这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夜色昏暗,仿佛能掩盖住一切秘密,秦晔像被蛊惑了一般,吐露心中所想。
“我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可能我所铸的刀会反过来划伤自己。”
六皇子会是一个好皇帝吗?
换一个好皇帝就一定能让百姓过得更好吗?
“刀可救人,也可杀人,端看持刀之人如何选择。与其寄希望于他人是否配合,不如自己来做这个持刀人。”池越继续怂恿他。
“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不希望制造更多战争和动乱。”秦晔不为所动。
池越叹了口气。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哪怕换了世界,战乱千百年来也从未止息。
争土地,争人口,争利益金银,争官位,争活命的机会。
世上还有人,战争就不会停止。
战争无处不在,在沙场,是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在官场,是言语攻讦,栽赃陷害;在商场,是以次充好,官商勾结;人活于世,便是时刻活在争斗之中。
“宰割天下,便要学会化争斗为己用,分而化之,战而胜之,斗而不破,在争斗中获得更多利益;
然后把利益分给属下和盟友,壮大己方的实力,让更多人追随你,帮你做事。”
池越抬起头,望向天边亘古不变的明月。
“你想做的事情,一个人是做不成的,如果朝廷里有一半的人愿意支持你,那么此事就看到了希望;
把反对你的人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提拔一批支持你的人代替他们,那么此事的把握就上升到了五成;
跟着你能得到好处,那么大家都愿意跟随你,如果天下人都愿意支持你,那还有什么事做不成呢?”
秦晔思索着他的话,从前他虽然心中有志向,却始终不得其法,不知该如何实现。
如同在大雾中行走,不知脚下是平地还是深渊,也不知道自己所选的路线是否正确。
今日却看到了一丝希望,好似眼前茫茫大雾终于被拨开一线,露出庐山真容。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他对池越郑重一礼。
“还请先生教我!”
嗯?忽悠成功了?池越把手背到背后,快速掐诀给秦晔算了一卦。
乾卦、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卦象显示处于进退之间,需要见机行事。
目前没有坏的影响,池越放下了心,继续措辞。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用人之道,贵在制衡,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夫志非在太平,而在制争于微,毋令兵革扰民之业。故曰:争者,乱之本也;限争者,治之要也。
令天下争而有道,不使乱禁祸民。昔者圣人制礼做乐,以和万民;今之务,亦在限争以安天下也。”
秦晔听完,若有所思。
【宿主,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灵雪看他俩相谈甚欢,放下萤火虫飞回池越身边。
【我说他的目标不应该是世界和平,而应该是把争斗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制定规则,限制争斗的手段和方式。
讲究斗而不破,让想争的人乖乖走进权力的笼子里,让百姓在笼子以外安稳生活,得以休养生息。】
【那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难懂呢?】
【因为这样显得我很厉害,高深莫测。大雪虽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有没有感觉我很厉害呢?】
【有的。】
池越逗完系统,又开始逗秦晔,摇头晃脑道:
“如此,可使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秦晔动了动嘴角,玄清道长正经的时候道骨仙风、通晓世事,可是跳脱起来却也让人难以招架,只好无奈回道:
“就算我想做吕霍,秦家也没有一位皇后娘娘。”
池越还不放过他,继续蛊惑:
“你也可以放太甲于桐宫嘛,这一步迈出去就青史留名了。”
秦晔顺着他的话畅想了一下到时的情形。
“只怕留的全是恶名,然后: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
池越问:“你怕恶名吗?”
秦晔思考了一下,缓缓回答:“不怕。”
池越看着他,心想:师傅说得对,道在红尘,不在山中。
道就在前方,往何处去,道便在何处。
你所走的路就是你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