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坤宁主殿内。
\"娘娘，官家往坤宁殿来了。\"宫女低声禀报时，曹丹姝正对着铜镜取下头上的凤冠。镜中的女人虽已不再年轻，但眉目间的英气仍未褪去，只是眼角已爬上了细纹。
曹丹姝的手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这个时辰来？倒是稀奇。\"
她挥手示意宫女退下，自己慢慢将凤冠放在案几上。那顶象征着皇后尊荣的凤冠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却照不亮她眼中的阴霾。
徽柔公主与齐衡的婚事今日已由官家正式下诏。消息传来时，曹丹姝正在批阅宫务，手中的朱笔在纸上洇开一大片红痕，如血般刺目。
\"华贵妃......\"她喃喃自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这宫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徽柔的婚事是华贵妃一手促成？就连官家，也只听华贵妃的话。而她这个正宫皇后，竟连置喙的余地都没有。
殿外传来脚步声，曹丹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
\"皇后今日气色不错。\"赵祯踏入殿内，语气平淡如常。他身着常服，面容疲惫，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近日政务繁忙。
曹丹姝规规矩矩地行礼：\"臣妾参见官家。\"她刻意忽略了赵祯伸来欲扶的手，自己站了起来。
赵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若无其事地收回：\"朕路过坤宁殿，想起多日未见皇后，特来看看。\"
\"官家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臣妾，真是臣妾的福分。\"曹丹姝语气恭敬，话中却带着刺。
赵祯眉头微皱，走到案几旁坐下：\"给朕倒杯茶吧。\"
曹丹姝示意宫女上茶，自己则坐在了赵祯对面。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紫檀木案几，却仿佛隔着一道鸿沟。
\"徽柔的婚事，皇后听说了吧？\"赵祯啜了一口茶，开门见山。
曹丹姝指尖一颤，面上却不显：\"自然。齐小公爷才貌双全，是良配。\"
\"皇后似乎不太高兴？\"赵祯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的脸。
曹丹姝抬起眼，似乎是故意一样，明明知道李玮已经成婚，仍直视赵祯：\"臣妾不敢。只是好奇，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原先官家不是说好让徽柔嫁李玮吗？\"
赵祯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案相触，发出一声轻响：\"李玮行为不端，如何配得上徽柔？齐衡家世清白，人品贵重，朕觉得很合适。\"
\"是官家觉得合适，还是华贵妃觉得合适？\"曹丹姝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积压多年的委屈如洪水般即将决堤。
赵祯脸色一沉：\"皇后此言何意？\"
曹丹姝强自镇定：\"臣妾失言了。只是......\"她顿了顿，\"徽柔毕竟是公主，她的婚事，臣妾作为皇后，理当参与商议。\"
\"皇后是在责怪朕？\"赵祯声音冷了下来。
殿内气氛骤然紧张。宫女们悄悄退到远处，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曹丹姝突然笑了：\"臣妾怎敢责怪官家？这十多年来，臣妾可曾责怪过官家半句？\"她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前，取出一壶酒和两个杯子。
\"官家难得来坤宁殿，不如陪臣妾饮一杯？\"她不等赵祯回答，已经斟满两杯酒，\"这是'忘忧'，臣妾珍藏多年，一直没舍得喝。\"
赵祯看着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没有伸手：\"皇后今日不太对劲。\"
曹丹姝仰头饮尽自己那杯，酒精灼烧着她的喉咙，却给了她勇气：\"不对劲？臣妾很正常。\"她又倒了一杯，\"官家不喝吗？这可是好酒，就像当年我们大婚时的合卺酒一样......\"
\"皇后！\"赵祯警告地提高了声音。
\"官家还记得我们大婚时的酒吗？\"曹丹姝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下去，\"那晚官家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再没碰过。就像......\"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就像官家对待臣妾一样。\"
赵祯猛地站起身：\"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曹丹姝也站了起来，眼中闪着泪光，\"十五年了，官家，十五年来我忍气吞声，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好皇后，可你何曾正眼看过我？\"
殿内一片死寂。宫女们早已退到殿外，生怕听到不该听的话。
赵祯脸色铁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当然知道！\"曹丹姝又灌下一杯酒，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我在说一个女子十五年的委屈！从大婚那夜起，你就嫌弃我，对不对？因为我不会像曾经的张贵妃那样撒娇卖痴，也不会像如今的华贵妃那样嚣张跋扈！\"
\"住口！\"赵祯一掌拍在案几上，茶盏震得叮当作响，\"你是一国之后，怎可如此失态！\"
\"一国之后？\"曹丹姝凄然一笑，\"我这个皇后做得有什么意思？宫中大小事务，你宁可交给华贵妃处理；徽柔的婚事，我连插嘴的资格都没有；就连我的亲外甥曹评，也被你外放出京！\"
赵祯眼中怒火更盛：\"曹评行为不端，与外放何干？至于徽柔的婚事，朕自有考量，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曹丹姝重复着这句话，泪水终于滑落，\"是啊，你是官家，九五之尊，怎么会考虑一个皇后的感受？\"
她踉跄着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官家，我只问你一句，当年娶我时，你可曾有过半分欢喜？\"
赵祯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帝后联姻，关乎国本，何谈个人喜恶？\"
\"好一个'何谈个人喜恶'！\"曹丹姝大笑起来，笑声中带着哽咽，\"那为何前有那张贵妃，你对她百般宠爱？哦，对了，你把她废了，贬为了庶人，因为你的爱妃华贵妃。可是华贵妃如今又为何能得你信任？她们这一个两个的就懂得'个人喜恶'了？\"
赵祯眼中闪过一丝愤怒：\"不要提贵妃，与华兰何干......\"
\"我偏要提！\"曹丹姝已经豁出去了，\"华贵妃嚣张跋扈，你对她千依百顺；她不守规矩大骂朝臣，她的行事作风，那样不是干涉了国本，可你依旧把华贵妃捧在手心。而我呢？我为你打理后宫，为你分忧解难，却连你一个正眼都换不来！\"
她越说越激动：\"现在连徽柔的婚事，你都要按华贵妃的意思来办。我这个皇后算什么？摆设吗？\"
赵祯冷冷地看着她：\"说完了？\"
\"没有！\"曹丹姝泪流满面，\"官家，你要求我对你恭敬顺从，可你何曾给过我作为妻子应有的尊重？你要求我大度宽容，可你何曾体谅过我的感受？现在，你还要求我对你安排的一切感恩戴德吗？\"
赵祯突然抓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然后狠狠将酒壶摔在地上。精致的瓷器瞬间粉碎，琥珀色的液体溅了一地。
\"这酒不如其名！\"赵祯怒喝，\"非但不能忘忧，反倒勾起满腹怨气！\"
曹丹姝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呆呆地看着满地碎片。
\"曹丹姝，\"赵祯直呼其名，声音冷得像冰，\"朕本以为你识大体、明事理，没想到你与那些争风吃醋的妇人无异！朕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难道还要费心哄你开心不成？\"
曹丹姝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徽柔的婚事，朕自有主张。齐衡才德兼备，远胜李玮。至于华贵妃......\"赵祯冷哼一声，\"她至少懂得为君分忧，而不是像你这样，只会抱怨朕冷落了你！\"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扎在曹丹姝心上。她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只能扶着案几勉强支撑。
\"官家......\"她声音嘶哑，\"臣妾只是......\"
\"够了！\"赵祯打断她，\"朕今日来，本是想与皇后商议祭典之事。现在看来，皇后心绪不宁，怕是难以胜任。此事就交由华贵妃处理吧。\"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殿门，背影决绝。
\"官家！\"曹丹姝绝望地喊了一声。
赵祯在门口顿了顿，没有回头：\"皇后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殿门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曹丹姝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她的手指触到地上的酒液，冰凉黏腻，如同她此刻的心。
''臣妾只是想让你哄一哄臣妾啊！臣妾也是女人，是你的妻子啊！你为何就不能像对待华贵妃一般对臣妾，臣妾就要个公平啊！你也是臣妾的夫君。''皇后在地上低声呢喃道，只能是自己听的到的声音。
\"娘娘......\"宫女们小心翼翼地进来，想要扶她。
曹丹姝挥手制止了她们：\"都退下。\"
宫女们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出去，只留下她一个人坐在满地狼藉中。
烛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墙上。曹丹姝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发髻微乱，妆容已花，眼中满是血丝。哪里还有半点皇后的威仪？
她突然想起十五年前大婚那晚。她穿着大红嫁衣，满怀期待地等着自己的夫君。可等来的，是一个冷淡疏离的帝王。那晚的合卺酒，他只抿了一口就放下了，就像他对待这段婚姻的态度。
\"我以为时间能改变一切......\"曹丹姝喃喃自语，\"原来是我太天真了。\"
殿外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天了。曹丹姝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月光如水，洒在宫墙上，冷冷清清。
她想起徽柔公主——那个即将嫁给齐衡的幸运女孩。至少徽柔的婚事是两情相悦，不像她，只是一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华贵妃......\"曹丹姝握紧了拳头，\"你赢了。\"
但她随即又松开手，苦笑一声。这场争斗中，哪有赢家？华贵妃再得宠，也不过是个妃子；她曹丹姝再失意，仍是中宫皇后。可这皇后的尊荣，又给她带来了什么？
一阵冷风吹来，曹丹姝打了个寒颤。她关上窗户，走回内室。案几上还放着那顶凤冠，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她伸手轻抚凤冠上的珍珠，触感冰凉。这顶凤冠承载了多少女子的梦想，可又有谁知道，戴在头上有多沉重？
\"娘娘，要歇息吗？\"贴身宫女在门外轻声问道。
曹丹姝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背：\"进来为本宫更衣吧。\"
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宫女们鱼贯而入，熟练地为她卸下钗环，换上寝衣。
曹丹姝坐在妆台前，看着宫女为她梳理长发。镜中的女人又变回了那个端庄威严的皇后，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已经裂开了多少道伤痕。
\"明日一早，\"她突然开口，\"去请苗娘子来一趟。\"
宫女应了一声，没有多问。曹丹姝知道，苗心禾是这宫里为数不多还能与她说说话的人了。
躺到床上，曹丹姝望着绣有龙凤呈祥的帐顶，久久不能入睡。赵祯愤怒的面容、摔碎的酒壶、决绝的背影，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放。
\"就这样吧......\"她轻声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可是为何心中心事还是堵得慌，难疏解！
月光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远处传来隐约的箫声，不知是哪位妃子在排遣寂寞。曹丹姝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
明日醒来，她仍是那个端庄贤淑的曹皇后。没有人会知道，今晚的坤宁殿里，一个女子的心已经碎成了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