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地球育婴中心的观察室，静得能听见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空气里消毒水的味儿淡得几乎闻不到，但陈墨白总觉得那股子冰冷还粘在鼻腔深处，像刚从火种库零下150度的地狱里带出来的寒气。
他隔着高强度观察窗，盯着里面。不是看那些已经转移过来、浸泡在崭新维生液里的百万胚胎。那些水晶格子铺满了隔壁巨大的培育厅，像一片沉默的坟场，又像一片虚假的希望田野。他看的，是单独隔离在小型无菌舱里的那个。
编号E-7719。
发育程度相当于旧纪元12周胎儿。蜷缩在淡蓝色营养液里，小小的，皮肤半透明，能看见底下纤细的血管。安安静静，和周围成千上万的其他胚胎没什么不同。除了陈墨白知道，这具小小的躯壳里，锁着几乎和他自己一模一样的基因链——99.998%的相似度指向那个名字：陈墨羽。
他弟弟。
“确认了，指挥官。”首席基因学家苍老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熬夜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排除所有数据库污染可能。样本E-7719与‘brother-Remnant’档案基因序列吻合度…无可辩驳。就是…他。”
就是墨羽。那个在播种者实验室里被拆碎、意识被磨灭成生物cpU燃料的墨羽。他的基因，像一粒被精心挑选、擦拭干净的种子，埋进了播种者的火种库，埋在这百万胚胎之中。
为什么？
这问题像根烧红的铁钎，日夜烫着陈墨白的脑子。是嘲弄？在他以为找到人类延续的火种时，把弟弟冰冷的复制品塞到他眼前？是陷阱？一个完美的诱饵，等着他唤醒，然后引爆基因深处埋藏的后门程序？还是…播种者那扭曲实验的一部分，墨羽的基因里藏着他们想要的某种“特质”？
艾娅坐在旁边的控制台前，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台面上划着圈。她面前的屏幕上，是E-7719胚胎基因链的实时动态模型。代表正常人类基因的淡金色光链上，缠绕着无数细小、蠕动、散发着不祥暗紫色荧光的“蜈蚣”——那些被播种者强行嵌入的后门基因片段。它们像活物一样，死死咬合在核心链上，不断尝试着更深层次的融合。
“污染…在加深。”艾娅的声音很轻，带着疲惫的无力感，“我的灵能屏障只能减缓，无法逆转。它们…太狡猾了，像病毒一样变异、适应。如果唤醒…”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唤醒他，就等于唤醒一个潜在的、被播种者控制的怪物。可能是炸弹，可能是傀儡，绝无可能是他记忆里那个会挡在他身前、笑得有点傻的弟弟。
“那就…不要唤醒。”璃魄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斜倚着门框，脸上没了平时那种玩世不恭的懒散，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没看陈墨白，目光落在无菌舱里那个小小的胚胎上。“让他…就这么睡着。永远睡着。他是墨羽，但也不是了。何必…再让他出来，再经历一次？” 她的话像把钝刀子，割得人生疼。沉睡，是仁慈，还是另一种永恒的囚禁？
陈墨白没说话。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碰到冰冷的观察窗，碰触那窗后蜷缩的小小身影。腕骨上那道深色的割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为了唤醒母亲，他割开了自己的血管。现在，为了“保护”弟弟，却要亲手将他永远封存在冰冷的液体里？
“还有一个…选择。”艾娅的声音打破了沉重的死寂，带着孤注一掷的味道。她调出一个新的界面，上面是复杂的能量图谱和凌霜婴儿的生命体征监控。“凌霜…她的归墟之力。左眼吞噬，右眼创生。我们试过，她的力量能精准剥离那些污染片段，像…最锋利的手术刀，而且不伤及胚胎本体。”
希望的火苗刚蹿起一点，立刻被艾娅接下来的话浇熄：“但目标是她！”她指向屏幕，凌霜婴儿躺在隔壁育婴室的维生舱里，睡得正熟，小脸粉扑扑的。“剥离一个胚胎的污染，对她消耗不大。但墨羽…墨羽胚胎里的污染不一样！它…它像是有‘意识’的！在疯狂抵抗、变异！强行剥离…需要的力量是几何级数的！会彻底抽干她！甚至…反噬！”
代价，是凌霜。用这个承载着凌霜最后意志、刚刚拯救了星系的新生儿，去赌一个被污染的克隆体？陈墨白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刚刚愈合的嫩肉里，几乎要掐出血来。这他妈算什么选择？！
“让我试试。”
一个清冷、稚嫩，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直接在陈墨白和艾娅的意识中响起！
两人霍然转头！
隔壁育婴室的维生舱内，婴儿凌霜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她小小的身体悬浮在星云般的织物里，那双非人的眼睛睁开了。左眼深处，归墟的漩涡缓缓旋转，幽邃得仿佛能吸走灵魂。右眼纯净的蔚蓝，如同无垠的晴空。她就那么“看”着观察室的方向，目光穿透了层层墙壁，落在陈墨白身上。
“我能…看见。”意识交流直接而清晰，毫无婴儿的懵懂，“那个…小东西里的‘坏线’。很多…很乱…很凶。”她的小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困扰，“但…他‘里面’…有光。一点点…很弱…在哭。”
光？哭？陈墨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墨羽？！是墨羽残留的意识碎片？！在基因污染的地狱里？！
“剥离…很难。”凌霜的意识传递带着吃力的感觉，“‘坏线’会咬我…很疼。而且…他身体里的‘力气’…很大。醒了…会打架。”她指的是墨羽胚胎基因深处，那被播种者刻意强化、如同野兽般的战斗本能基因簇！一旦唤醒，失去控制，后果不堪设想！
“你能…锁住那‘力气’吗？”艾娅急切地在意识里追问，“在他醒来之前？像…上一把锁？”
凌霜那双异瞳闪烁了一下。左眼的漩涡转得更快了些，右眼的蔚蓝光芒微微波动。“锁…可以。”她传递过来的意念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用‘吃’掉‘坏线’的力气…同时…锁住‘力气’。但…”她的小脸似乎白了那么一丝，“锁住了…就不能再‘打架’了。永远…锁住。” 这意味着，即使成功剥离污染、唤醒墨羽，他也将永远失去那份强大的战斗力量，成为一个…普通人？甚至，一个孱弱者？
“右眼的光…会暗。”凌霜最后补充了一句，带着孩童天真的直白。代价不仅是力量封印，还有她自身代表生机的右眼力量将大幅衰减！
陈墨白如坠冰窟。每一个选择都通向深渊。牺牲凌霜？牺牲墨羽苏醒后的力量？牺牲凌霜部分生机？还是…什么都不做？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无菌舱里，那个小小的胚胎无知无觉。艾娅的屏幕显示，暗紫色的污染“蜈蚣”正在加速啃噬着淡金色的基因链。璃魄靠在门框上，眼神复杂地看着陈墨白绷紧的背影。育婴室里，凌霜婴儿纯净而诡异的双瞳，静静地等待着决定。
“哥…”
一个微弱到几乎消散、却如同惊雷般在陈墨白灵魂深处炸开的呼唤！
不是凌霜！是…是墨羽的声音！是他记忆深处，弟弟每次害怕或依赖时，那带着点委屈和信任的语调！无比熟悉！无比真实！来自那个被污染的胚胎深处？！
这声呼唤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瞬间撕裂了陈墨白所有的犹豫和防御！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无菌舱里的E-7719，胸膛剧烈起伏，像要炸开！
“凌霜！”陈墨白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在意识链接里咆哮，“动手！剥离污染！锁死战斗基因！现在！马上！”
命令出口的瞬间，他自己都像被抽干了力气，身体晃了晃，被艾娅一把扶住。
维生舱内，婴儿凌霜没有任何犹豫。左眼的归墟漩涡骤然化作一个深不见底的微型黑洞！一股无形无质、却让整个育婴中心所有能量读数瞬间紊乱的恐怖吸力，穿透空间，精准无比地降临在E-7719胚胎内部！
“呃啊——！”一声极其尖锐、仿佛源自灵魂层面的痛苦尖啸，并非声音，而是直接冲击着所有具备精神感应者的意识！是污染基因片段在垂死挣扎！
同时，凌霜右眼的蔚蓝光芒猛地暴涨！纯净的生命能量凝成亿万道比发丝还细的、闪烁着神圣光辉的能量丝线，紧随归墟吸力之后，刺入胚胎基因链的最深处！它们并非攻击，而是如同最灵巧的织工，精准地缠绕、包裹、封印住那些代表着狂暴力量、已经处于半激活状态的战斗基因簇！
整个无菌舱剧烈地震颤起来！维生液像沸腾般翻滚！胚胎在液体中痛苦地蜷缩、伸展！暗紫色的污染光芒疯狂闪烁、抵抗，如同濒死的毒蛇！代表战斗基因簇的狂暴红光也在基因链上左冲右突，试图挣脱那蔚蓝丝线的束缚！
凌霜小小的身体在维生舱里绷紧了！粉嫩的小脸瞬间失去血色，变得透明般苍白！左眼的归墟漩涡旋转得几乎要撕裂空间，吞噬着源源不断涌来的污染反噬！右眼的蔚蓝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紧咬着牙关，没有哭喊，只有细小的身体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负荷而剧烈颤抖！
“凌霜！”艾娅失声惊呼，灵能下意识地涌出想帮忙，却被一股混乱而强大的能量场狠狠弹开！
陈墨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深抠进合金窗框，留下几道白痕。他看着无菌舱里痛苦挣扎的胚胎，看着维生舱里承受着双重反噬、光芒不断黯淡的婴儿，巨大的愧疚和痛苦几乎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无菌舱内的震颤和光芒的疯狂闪烁，骤然停止！
暗紫色的污染光芒…彻底消失了！基因链模型上，只剩下纯净的淡金色光链，虽然有些虚弱，但异常干净！
而代表战斗基因簇的狂暴红光，被一层坚韧而温和的蔚蓝色能量膜死死锁住、包裹，如同被封入琥珀的猛兽，彻底沉寂！
成功了？！
维生舱内，婴儿凌霜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小小的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左眼的归墟漩涡缓缓停止旋转，变得黯淡。而右眼…那纯净的蔚蓝光芒，几乎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极其微弱的一丝莹光，勉强维持着。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瞬间陷入了深度昏迷，小小的胸脯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代价惨重！
无菌舱里，E-7719胚胎静静地悬浮在恢复平静的维生液中，似乎刚才那场基因层面的生死搏杀从未发生。污染被剥离，战斗本能被永久封印。
陈墨白推开艾娅搀扶的手，踉跄着冲到无菌舱的唤醒控制台前。他的手指悬在那个猩红色的激活按钮上方，剧烈地颤抖着。弟弟…墨羽…那个被折磨、被粉碎、最后一点基因被播种者当成工具利用的墨羽…现在，就在这具干净的躯壳里沉睡。唤醒他，迎接他的会是什么？一个孱弱的、失去了所有力量、甚至可能带着残缺记忆的…陌生人？
璃魄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一只手轻轻按在了他紧绷的手臂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奇异的平静。“够了，墨白。”她的声音很低，却清晰地穿透了陈墨白混乱的思绪，“你把他…从地狱里捞出来了两次。第一次没护住，这次…我来。”
陈墨白猛地转头看她。璃魄的眼神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你扛着整个舰队，扛着百万人的命，扛着牧星者的担子…太重了。这个‘小麻烦’…交给我。”她嘴角扯出一个很浅、却无比认真的弧度，“我看着他。教他怎么当个…普通人。或者…当个厨子？总比当兵器强。”
陈墨白看着璃魄的眼睛，又看向无菌舱里那个小小的胚胎。凌霜付出了右眼生机大半黯淡的代价，剥离了污染，锁死了战斗基因。璃魄自愿接过这沉重的责任…他还犹豫什么？
悬在空中的手指，带着积攒了所有勇气和愧疚的重量，带着对那个微弱呼唤声的回应，带着开启一个未知未来的决绝，狠狠地按了下去！
嗡——！
唤醒程序启动！无菌舱内的维生液开始被缓缓抽离，温和的生命复苏能量注入。营养液面下降，露出那个蜷缩着的、小小的身体。细密的能量流轻柔地刺激着他的神经末梢。
时间在无声中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终于。
无菌舱内，那个小小的胚胎，眼皮下的眼球似乎动了一下。
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睑，极其缓慢地、带着新生儿特有的懵懂和吃力，一点一点地掀开。
露出的，是一双清澈的、带着初生水汽的黑色眼眸。
那双眼睛茫然地眨了眨，似乎不适应外界的光线。视线有些涣散地游移着，最终，穿透了透明的舱壁，带着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本能感应，精准地落在了陈墨白写满紧张、期待和痛苦的脸上。
小小的嘴唇微微张开，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流声。
然后，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新生儿特有的含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地、如同跨越了生死轮回的声音，在寂静的观察室里响起：
“…哥…哥？”